第5頁 文 / 歐倩兮
馬上男子聞聲勒纏時,那少女也已經飛身而至,一雙素手捧著的,赫然是把精光四射的鑲銀長劍。
「爹,您忘了佩劍啦。」
「梅童,傻孩子,」馬上男子笑道:「爹是要陪同建成太子和齊王進宮去面聖,哪可以佩劍?」
「可是」那少女不能夠放心。「您說過今日進宮,情勢非常凶險……」
竇梅童見著爹爹的神色,一霎沉重下來。他是這麼說過,他也這麼勸過太子……恐怕秦
王世民就要有大動作了。
竇謙做為東宮的官員,建成太子最倚重的策士之一,對於李家兄弟權力鬥爭那種激烈的局面,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為李淵得了天下,立長於建成為太子,但那一統江山最大的功勞,卻在次子世民身上,世民有雄才,朝廷裡外都有威望,秦王府中,文官武將人才濟濟,對建成不能不構成莫大的威脅。
然而建成也不是省油的燈,再加上一個心有所圖的老四,齊王元古,索性和大哥連成一氣,合力對付起世民來了……朝中政爭的種種,竇梅童多少由她爹爹那兒,聽得一點,十分聳動。今兒爹爹入朝,梅童格外感到擔憂,巴巴地捧了他的劍追來,無非盼著他小心。
竇謙跨在馬上,只是和顏悅色的敦促:「乖孩子,快回去,風頭有點冷呢爹上了朝,很快就會回家。」
不知怎地,梅童這天對著父親特別顯得依戀,不覺踞起腳,伸手去牽它的袖子,楚楚地像個小女孩兒。
竇謙心一動,恍憾又在她身上,見到心愛那女子的影子。一股淒傷,一時不得解,俯身去撫著女兒的腮幫子。風又來了,心疼地,柔聲哄她回家。
梅童卻未走,站在街頭的大槐樹下,望著爹爹騎馬的背影,給那蒼淡的晨霧,一層一層的抹去,再望不見了。出了半天種,隱約手酸起來,這才覺察那柄銀劍的重量,沉沉的墊在雙手上。
抱了劍,梅童慢吞吞走回家去。大門還敞著,梅童立在石砌地上,一院青冷的梧桐,由手掌大的葉間望上去,是稀稀落落未明的晨天。
往日這時辰,爹常領了她在這庭上練劍呢。
爹爹有文才,又有武藝,帶著地出西域來到中原,差不多十來年了,一百在東市的大商客家裡作客。主人家興致來時,陪著清談,閒時則給女兒講書、教劍,生活倒也過得優閒風雅,自從被薦入東宮,做了官兒,由不得自主也捲入風起雲湧的政局裡去了……李家骨肉相爭,合朝皆知。
建成就吃虧在他是儲君的身份,不能多臨戰場,反而軍功及不上世民顯赫。因而他積極培植自己的武力,守在東宮,號「長林兵」,差一點就有纂皇位,殺世民的機會。沒想到臨時給他老子發現,人被抓住,遭一頓臭罵,關了幾天,「長林兵」統統也給解散掉了。
硬的來不成,建成開始用軟功,以金帛頭一個收買世民的勇將尉遲敬德,敬德不受,接下來幾個也未成功。建成於是向父親進言,一些有的沒的,說得李淵信了,把世民一些得力的文武親信,諸如房玄齡、程知節等人全調出去,以剪除他的勢力。
問題是,只要世民還活著,那就還是問題。建成和元古決定出狠招,把世民找來喝酒,酒裡下了毒,哪知世民命底那麼硬,只毒得他吐血,也沒把他毒死。
不久,兄弟三人隨他們的父親出城南打獵,建成給了世民一匹凶悍得不得了的突厥馬,元古佩弓跟在一旁虎視沉沉,就等世民摔下馬時,要補他一箭,早早的送他走。
他偏不走。忙了一場下來,世民既沒有被摔死,也沒有被射死,累得建成和元古都想昏倒在地上。
眼見親生兒子明爭暗鬥,做老子的李淵,除了慶幸他那第三個兒子自動的早死,省了事之外,對於野心勃勃的另外三子,如何擺乎,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不知道,現在建成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了。
建成大約也懂了,要幹掉他那個洪福齊天的弟弟,非得他爸爸親自出手才行。
從此功夫下在李淵的後宮,建成刻意拉攏他爸爸那些妃子,又是奉承又是賄賂,捧得後宮人人心花怒放,於是夜夜枕迭細語,向李淵說的無不是太子如何如何的好,而世民如何如何的糟。
李淵的耳朵果然禁不起進攻,這一招奏了效。
原來要遺世民到洛陽,乾脆由他在東上當家作主的,這一來,又變了卦。世民留在京師,和太子對立的情勢,越來越尖銳。
而皇帝耳邊,也漸漸出現了請殺世民的聲音……竇謙原是個風雅之士,看不慣爭權奪利,身在風雲中,常顯得心事重重……梅童還記得,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爹爹黃昏回到家,她已為爹把茶煎好,拌了監和姜,這是時下的喝法,爹也挺喜歡來上一壺的。但是那天,他在廳中重重坐下來,日光篩過竹簾子,在他臉上落了陰影,他表情凝肅,雕花几上的一盞熱茶,碰也沒碰一下。
看著不對,梅童也蹙了眉,問:「爹,您怎麼了?」
竇謙一歎,「朝中要出大事了……」
原來,這天竇謙騎馬經過崇仁坊的尹府,目睹尹府的家僕在圍毆路人,一看,他可嚇一跳幅巾皂袍,一名中年書生,那不是秦王府的學士杜如晦嗎?竇謙要叫停來不及,尹家人竟把杜如晦一根手指都打斷了。
「這尹家……」梅童偏著頭想,「可是尹德妃的娘家?」尹德妃是李淵寵愛的一名妃子,尹家因此得勢。
「正是……」
尹德妃本來與建成交情匪淺,一見闖了禍,索性惡人先告狀,去向李淵誣指世民的左右人凌辱尹父。李淵氣得跳腳,找來世民當堂大罵。
奇的是,這回世民跪在大殿,從頭到尾也不吭聲,也不答辯,面色冷硬如石,任由父親痛責。
一聽到這情形,竇謙心頭一凜,馬上對太子提出警告,「秦王性情剛烈,有事總是力爭到底,像這樣一言不發,任人指責,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太子要小心,怕是秦王心中已經有了主張……」
建成卻只是一笑,把藍綠繡的大袖揮了開去。「京師如今在我的勢力之下,世民就算有心,也沒什麼轍,你不必過慮了。」
最危險的態度,莫過於對敵人輕忽。竇謙前後勸了三回,還是沒能引起太子的警戒。
見爹爹為政局憂心,梅童忍不住要勸,「政情這麼詭譎,爹,您不如……不如離開這是非圈吧,清清靜靜的過日子,那也爽快。」
其實竇謙私底下,也稱道世民的英才,斷定了他有大作為,只是太子的知遇之恩,他不能不報……想到這裡,又是一歎,竇謙對女兒道出心裡話。
「你也知道爹的性情,本不戀棧碌位,但是太子賞識,對我十分禮遇,你沒聽說了為知己者死」這句話嗎?我怎好在這個時節,辭了太子而去呢?」
曉得這是爹的義氣,梅童一時沒話說,然而心裡想,她就只有爹一個親人,父女相依,如果爹為了這勞什子朝廷,有個什麼萬一,她該怎麼辦……這時候不免憂侶起來,鼻子酸酸的,垂頭不言不語。她爹卻拉了她過來,慈慈愛愛的咦一聲:「梅兒,」那語氣合著焦慮。「爹實在捨不得,但看這樣子,爹再不能把你留在身邊了。」
梅童一驚,猛抬頭。「爹,恕不要梅兒啦?」
「直是傻丫頭,」竇謙於憂急之中,擠出一絲笑容。「爹怎會不要你?可你別忘了,你已是個訂了親的姑娘,你那夫婿,人在關外,我得設法把你送到他身邊才行」
驀地紅了臉,卻急急喊道:「我不要離開您,爹,我我不要嫁!」
「又說傻話了!過了年,你也要十八了,女孩兒早晚要嫁的……」竇謙突然頓了一頓,看著她。「你與你母親生得如此相似,我有你陪了我道些年,日日就像著到你母親人在跟前,我……我也該滿足了。」
每回提起她死去的娘,說到相似的這些話兒,爹那過了四十,依然端正一如青年男子的面龐,便換上一種神情,一種遙遠蒼茫的神情,蘊著令人不忍的感傷……他忽兒把梅童擁住,出了種的呢喃,「仙嗚,仙嗚,是我對不起你……」
仙嗚是她母親的名字。然而爹究竟對不起娘什麼?他可從來也不說。塞外的事,梅童是懵懵懂懂的,沒一件知道。
當晚,竇謙在書房,把銅燈剔亮了,檀木案上黃麻紙一鋪,伸筆寫起信來。
到二更天,才放下筆,忽見紙糊的窗格子移過一條纖影,不多時,有個三十來歲,面目娟秀的婦人手托朱紅漆盤,轉進了書房。竇謙詫異道:「巧娘,怎麼還不安睡?」
「給老爺熬了點粥……」說著,便去鋪桌子,舉止十分溫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