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歐倩兮
第三章
山麓,石板屋的聚落,迴盪著陣陣悠遠柔和的吟唱,原來是幾名婦女聚在一起,正一邊織布,一邊哼著小米豐收歌,歌聲雖不整齊,倒頗有些韻味。
不料村口傳來一陣喧囂,一群在松林裡玩獵頭遊戲的孩子,紛紛奔回部落,都提著噪門大叫:「青狼回來了!青狼回來了!」
引得織布婦女起了騷動,當中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喚做小雨,有著黃潤的皮色,模樣兒十分俏甜的,忍不住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旁人竊笑,舉步便朝部落的廣場奔了去,她掛在胸前五彩的珠煉跟著甩蕩不已,發出巧脆的響音。
果然在岩石小徑那一頭,出現一道英武的人影,踩過落葉大步而來。他負著重,想來是有豐收的獵物。青狼是哮天社最厲害的獵人。
孩子簇擁著他進部落。他佩著弓箭,穿毛裡獵衣,剌繡的藍頭巾縛在額上,露出英氣勃勃一張臉龐;他有濃秀的眉目,雖然不常言笑,保持著戰士的威儀,但是她見過他勾起嘴角似笑不笑的那樣子,那更醉人。
她沒有再看到比他更俊的男子。
青狼踏上廣場的時候,注意到她,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這姑娘羞了,紅著臉翻身跑進石板屋去,人貼在門板上,聆聽外面的熱鬧。族人都興匆匆聚攏到廣場,青狼打了不少獵物,可要好好做個分配,與族人共享。
他們少不得又要誇讚他的英勇一番,他的父親,也是哮天社的老頭目,那更得意,這孩子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當然那也是青狼自己本身天資太好。
五歲參加打耳祭,場子上掛著羌、鹿和山豬耳朵,他眼神利,瞄得準,射中耳邊緣的,就數他第一。六歲隨父親人山打獵,小小個兒在姑婆芋葉子下,等待父親逐出獵物,就這樣躲過一夜,不驚不怕,已見得出獵人沉潛和堅忍的底子。
十歲青狼就加入族人出草的行列,如此年輕,是破了紀錄的,他卻表現得可圈可點。戰鬥中他絆倒敵人,救了一名族人。父親許他在屍首上劃下第一刀,他背著人頭回村時,那才是轟動。
但是讓他真正打響名氣的,卻是在他十二歲那年,當時他已長得比同齡孩子高大,隱隱一股魁偉的架式。一晚,他二歲的妹妹教一頭豹子給叼走了,母親哭得肝腸寸斷,他一怒,持一把獵刀,循血跡連夜追出部落。誰也不曉得憑他是如何和一頭青騰騰的豹子搏鬥的,然而三天後,他把那頭豹屍馱了回來,族中長老震得連手裡的煙管都落下地。
到今天,青狼驍勇的聲名,早傳遞各族。他能隻身走群山,出入他族的獵場,哪怕對方再凶悍,照樣教他給取走陷阱,拔開標記。如此豪強,也莫怪他族一聽到「青狼」的名號,不是震怖,就是拜倒!小雨還知道,鄰族的姑娘也慕青狼的英名,有意結親的,多得像森林裡密密麻麻的葉子!青狼今年二十了,同齡的青年大多娶了妻,青狼的父母急得很。老夫妻倆相偕上了小雨的家門,我她父母商量那一天,小雨心裡便明白了。
從那時候起,小雨整個人就像浸在酒裡,泡在蜜裡,暈陶陶、甜蜜蜜的,又驚又喜;她不敢相信打從懂事開始,便一直偷偷地在作的美夢,竟然要成真了!她就要成為青狼的妻子了。
頭目家已經給她家送了酒和黑布,婚事算是議定。青狼狩獵歸來,今晚部落會有一場小小的慶典,他們的喜訊,即要宣佈……想到這裡,小雨不禁閉上眼睛,被心頭那股子喜甜充塞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夜幕剛落,營火便迫不及待的升上來,族人、小孩和狗,感染著興奮,都圍聚在火邊。
族人搭肩成圈子,婦女在外圍,子女都背了來,加人合唱。
歌吟由低爬高,再降低,一層疊一層,有多人來和,就有多少美妙的音色,渾然諧和,唱出了人間天籟。
青狼最愛這一刻。族人的和聲倘若順暢,則預兆有豐收之年,因此人人忘情,都做全力的發揮。他每每感受到卻族團結融合之情,內心總是澎湃不能自己。
接著,由勇土圍成圈蹲下,輪番飲小米酒,並且「報戰功」。輪到了青狼,他以簡潔有力的語腔,一段段說出我族英勇的事跡,族人跟著覆誦,婦女們有的發聲,有的舞動,熱烈地做配合。
這是族人最感驕傲的時刻,男人激昂,女人陶醉──而其中醉得最厲害的是小雨。一晚上,她一張俏臉紅彤彤,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始終牽在青狼身上。
儀式一結束,頭目便站了起來,小雨這時候心猛跳,低下頭去,全神聽他說話。
「我很高興的宣佈一個消息,經過雙方的商量和同意,青狼將和小雨結為夫妻□」
眾人還來不及歡呼、陡然一個銳聲道:「我反對!」
現場頓時靜下來,只聽得營火劈啪響,一名懷抱嬰兒的少婦,突出了人圍。
她約莫二十上下,穿著織出花紋的麻布衣裙,名如其人,就叫花衣,濃髮插一支鹿角釵,容貌十分艷麗,卻是一片寒霜。人在場子中央,冷冷把話說來。「小雨是村子最美的待嫁姑娘,身體強健,能編能織,又善炊煮,外族來求婚的勇士很多,都是有本事的。反過來看──」她把一雙黑眼睛凌厲對向青狼。「青郎這二年沒什麼作為,總是一個人在山野遊蕩,連族裡出草的盛事都錯過了,枉耽了勇士的美名,小雨怎能嫁給他?」
一番話說得咄咄逼人,明耳人聽了卻都曉得,這純屬為反對而反對。然而花衣具祈雨的能力,在族中佔有一點地位,出口的話,多少有它的份量。
小雨猛抬頭,簡直驚傻了,她擠出人群,激烈地喊一聲:「大姊!」
那艷麗的少婦並不理會,而蹲在一旁有個體型龐大的漢子,漆黑如熊,名叫熊耳,卻咕噥道:「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熊耳正是花衣的丈夫,為了幫妻,附和這麼一句。他也是族中數一數二的勇士,他的幫腔,自然更形成壓力。
小雨萬萬想不到事情會起這樣的變化,俏臉都變慘白了,指著花衣說:「你是故意挑剔青狼,要破壞我和他的──」
花衣對妹子厲斥:「這裡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這女孩立刻淚涔涔直下,用手蒙著臉,轉身奔走,撞入石板屋大哭去了。
在場的氣氛一時僵著,眾人寂寂,很是尷尬。卻見蹲踞在場子中的青狼抄起酒瓢,仰頭一口飲盡小米酒,然後立起,一句話也沒丟下,獨個兒走了。
他曉得花衣從始到終緊盯著他看,但他不理會。
他穿過夜色,來到莽莽的松林,月下一個人躑躅。夜梟呼呼嗚叫,貓似的雙眼在樹頭上閃著光,倒像剛才花衣那一雙銳利的眸子。
認真的,青狼並不是那麼在乎花衣阻他婚事。小雨固然活潑可愛,他也不討厭她,然而父母徵詢他的意思時,他也只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由著雙親做主去了。
其實一向來,青狼的心從沒有放在族中,或是外族哪一個少女身上,他還真想學著熊耳那句話──花衣說的,也有點道理。
至少是其中的一句。
他總愛在山野遊蕩。自許為山林男兒,體內湍流的是原始的血液,每每他行走山川,與鳥獸一樣的活躍,最能激迸出生命的豪情──青狼忽然感到身子一凜,他有太敏銳的耳目,覺察到幽暗中有一團黑物向他靠近。他一蹲,一腳朝那黑物的下肢踢去──「哎呀」一聲壓得很低,不太敢聲張似的,一個人跌在鋪滿松針的地上。
青狼凝目瞧去,月下一張美麗的臉──是花衣。
她獨一人尾隨青狼到松林,孩子並不在懷裡。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沉聲問,也不去拉她。
花衣沒答腔,自己爬起來,拍裙子拍頭髮,趁著月光一邊斜睨著他,探索他的表情。半晌,她用一種幽幽的聲調問:「我壞了你的好事,你一定恨我吧?」
青狼看她一眼,淡然道:「沒什麼好恨的。」
她卻像受到刺激似的,厲聲問:「難道你真的就不想娶妻成家?」
樹梢傳來撲翅聲,夜臬飛起,朝有鼠的地方去了。青狼昂頭追蹤的方向,口裡應道:「能成便成,不成,那也算了。」
花衣橫到他眼前,咬牙道:「如果二年前,你不是讓了熊耳,如今──」
她的嗓子忽然一緊。「如今做夫妻的,是你和我!」
青狼聆聽密林上頭撲動的音響,「吱」一聲,小東西竄過樹梢。獵物逃了,夜臬撲了空,他隱約想著,慢慢掉過頭來看花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