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席絹
丫鬟間都傳說樓主極少來她這兒,可她們卻不知,葉驚鴻總是夜深人靜才來的,坐躺在她身邊,有時即使只是假寐,也算是真正歇息了……
"又發呆了?"低沉的聲音投入寂然的暗夜裡,像石子穿越古井波心,晃起一波波微蕩。
是深夜了……她恍然回神,怎麼這麼快?記得才剛剛吃完晚膳的,怎麼才坐下會兒,夜已經深了?
他總是在深夜裡到來,那現在,是深夜了吧?
她站起身,將手上原本繡著的鞋樣放進繡籃裡,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把外袍脫然後拿巾帕給他洗臉。雖是春寒料峭,但是他從不用溫水洗臉的。他這樣的隨時處在危機中,並不允許自己有太多的享受。他以前說過,享受是墮落的開始。
他隨性靠坐在床緣,眼光跟著她的舉止移動,直到巾帕覆上他面孔,懾人的視線才稍止片刻。巾帕移開後,她才又對上他那雙比別人顏色淺些的眼珠子,他總是這樣直勾勾看著她,雖然已是很習慣了,但有時沒太多防備,還是會教他給看心慌。
到底他在看些什麼呢?這是她心裡多年的疑問,但卻不想問出口。他與她之間,無須太多交心與瞭解。
"你常發呆,是在想些什麼?"難得的,他今天竟會這麼問。
她微怔,聲音細細的,與靜夜融成不起眼的一體:"沒什麼的。不是什麼有用的事……"
"什麼事情,又叫做有用了呢?"他笑哼,一貫憤世嫉俗的輕慢神色。
她在桌几與梳妝台兩邊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在他未閉上眼時靠近眠床。清醒的他,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的好。
雖然跟了他六年,沒有更加親密,只讓她面對他時更想逃……她想,每一個夠瞭解葉驚鴻的人,都會希望從未與這個人有過交集吧?無論是在恩或怨上。他實在是一個太難對付的人呀!
她的小伎倆沒有得逞太久,因為他開口了:
"過來。"
不想過去。但,怎敢違拗?就算有很多理由可以推拒,她也說不出口的。於是,她垂下螓首,緩緩走過去,他坐在床的外緣,那也就是說,她必須爬過他,躺到內側去。
有些認命,她一雙蓮足擺脫了繡鞋的包覆,才屈上一膝上床榻,便落入了他冷涼的懷抱……呀!今夜他是鍾意體膚相觸的。心中微歎,身子順從地在他懷中柔軟嵌合,由著他去。
一屢勁風彈滅了燭火,滿室的闐暗,是他喜歡的色調。
"你實在是個適合我的女人。"他在她雪白的耳廓邊緣舔舐,讓她無法自己地微顫,總是禁不住他恣意的逗弄,像是把她當成什麼稀奇好玩的寵物一般測試玩弄,只要興致一來,往往樂此不疲。
不,她一點也不適合他!從來不!
心裡這麼駁斥著,但是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怎麼不說話?"他問。
"……要……說什麼?"她微弱地問。
"說說一些女人家的瑣事,說一些日常生活的不滿或者是抱怨我多給了哪個幾疋布、又是多給了哪個幾兩月錢。"不舔她了,將她身子扶正,鼻尖相觸。屋內這麼的暗,可是他那雙眼卻像是無所阻礙,能筆直從她眼裡透視進她心坎裡。
裘蝶想保持沉默,可卻也知道,他一旦問了話,斷不容許別人以沉默來搪塞他。也許他正在為女人煩心吧?正需要跟她說說話來紆解一下吧?
只好道:
"爺……究竟是多給了哪個布?多給了哪個錢?"要她陪著玩興師問罪這事兒,總得先提點她個主兒吧?她才好照著他要的說下去。
不知怎地,他笑了。像是她已經說了什麼取悅他的笑話一般,讓他如此的笑不可抑。因笑而起伏的胸膛震動著她的身子,她不習慣這樣的觸動,於是悄悄地將身子滑落於床的內側。也許等他笑夠了,願意放她一個好眠吧?
可惜葉驚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既然你消息如此不靈通,那就由我來提點了。住湖邊的那個紅頭髮的,還有住竹子裡那個不吃飯只喝露水的,你有印象嗎?"他的女人不多,大概六七個吧,不過他叫得出名字的只有她──裘蝶。
因為好記,也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在一個很奇怪的情形下,兩人兜在一塊,說不上好或不好,就是這麼過了這些年。
"聽說她們最近很受寵,分到的物量也就多了。"他平平陳述,感覺是事不關己。
"聽說?聽哪個誰說?"她問。
"我也想知道是哪個誰在說,而又是誰允了她們多拿的特權?"
裘蝶沉默了下,想起兩個月前他不在燕樓裡,幾個女人趁機來煩她,非要她給些物質上的好處才肯罷休。她懶得處理,叫管事把她分配到的布匹綢緞以及銀兩給分出去,然後關上蝶閣的大門,誰來求見部下開,好不容易耳根才清靜下來。看來她做得不夠周全,讓他知道了,也被這個煩到了。
"你怪我嗎?"她問。"怪我把東西分出去?"
他轉身,她眼一花,螓首已被安棲在軟枕上,而他居高臨下,還是這樣咄咄逼人。
"你該知道,這種事開了例通常後患無窮。"
但當下若不這麼做,她的耳根不會清靜。何況她們要的不過是一些身外之拘罷了,計較些什麼?
"沒關係。"她只能這麼答,被他的氣息擾得自己心都亂了,有些無措地別開小臉,想躲開一些什麼曖昧,但其實這樣做不過是徒然,自己也是知道的……
"你還有什麼事是覺得有關係的呢?"他問,然後自己笑著答了:"是了,你孤身一人在世,除了一條命,也沒個其它了。可你連命也不在乎,像是隨時歡迎老天取走一般,這樣的人,就算天下至寶放你眼前,也可隨時丟棄吧?!"
他今天……為何這般多話?這樣的興致所為何來?她不懂,於是更加小心。
"爺?"
突然,一抹清涼的物品貼放在她頸項間,涼得她無防備的肌膚猛起一陣戰慄。是……什麼東西?他將什麼東西放在她頸子上呢?
"這是?"她伸手觸摸,感覺像是拇指大小的玉珮。
"冰魄寒蟬。"他的語氣帶笑,並道:"放你這兒,不許離身。
他的命令讓她察覺這叫"冰魄寒蟬"的東西應該相當貴重才是。
"也許爺應當藏在庫房裡……"
"不,就放你這裡。"
"為……為什麼?這種丟不得的東西……"他的語氣是否有些惡意?她猜著。
"沒說丟不得。只不過會有些麻煩而已!"像是她的慌亂取悅了他,他的口氣更輕鬆了。
"那……若是我丟掉了……"
"若是丟掉,你就得賠我更有價值的東西。"
她不明白,她身上還有什麼東西可稱之為有價值?不待她問,他又逕自說了:"你知道,燕樓不做賠本生意,我燕樓主更是不。"
想來,他的言行與舉止,是不需要她回應的了。於是她嚥下一聲歎息,不作聲了。如果他龍心大悅了,應該願意給她一個好眠。
一段沉默之後,她以為今晚算是過完了,他也該歇息了,正昏昏欲睡時,他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
"裘蝶……"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著。
"給我生個娃兒,如何?"
※※※
給我生個娃兒,如何?
多麼輕描淡寫的口氣,像在說天氣,也像在閒談別的不相干的事件那般。
可這句話,卻害她一夜無眠了。
他這樣的人,憑什麼要孩子?他根本不具備當父親的條件!何況……他與她沒名沒份,生個孩子下來做啥?受人奚笑羞辱嗎?
不!她不!她不要為他孕育孩子!
若他針對生兒育女這事有興趣,就趕緊把他與水小姐的事情辦一辦吧!
水柔柔,葉驚鴻的未婚妻。
四年前水浩瀚樓主病逝前,在各大堂主面前親自宣佈這件婚事,雖然之後四年來,不再有人提起──因為忙於內部的分化與鬥爭,可這件事,聽過的人都不會忘。只不過也不會有人刻意提起罷了!
大家都怕葉驚鴻,也沒人知道他對這件婚約抱持著怎樣的看法;而另一個正主兒──水柔柔,對這件事也沒怎麼慎重看待的樣子,因為這兩三年來,她老是率著一批人在外頭打探一名男子的消息,看起來心有別屬似的。
這兩個燕樓裡最具威望的人,其感情的糾葛上是撲朔迷離的,外人看不清楚之餘,半點也不敢自以為是的代為出頭些什麼。聽說數年前一個倚老賣老的長老自作主張地要求兩人擇吉成婚,好給燕樓添添喜,但他的下場是被迫到大雪山去養老,不必回來了。而且,為了防止他體力太好的跑回來,聽說還給他服下化功散,以確定他永遠無法再在燕樓出現。
從此誰還敢說些什麼?
沒有人知道葉驚鴻與水柔柔這一雙未婚夫妻想這麼的耗到什麼時候,不過對江湖人來說,有沒有成婚,好像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