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宇璐
「我想……你大概是被迫進來的,現在如果你想出去,趁來得及的時候,我可以幫你。」
二十多年來,他頭一次提出如此衝動的建議。這個建議會讓他死無全屍,但他就是提了,義無反顧,絕不後悔。
「不,我不想出宮,」暮紫芍笑,「我只要王爺你在宮裡關照我一些就夠了。」
明若溪臉色一煞白。僅僅被一件袍子打動,就說出了冒失的話語,而對方竟然不領情?
可笑呵,昔日那個機智周全的明若溪何以淪落到如此蠢笨的地步?
但這一剎那,他沒有多餘的腦力去反思自己的愚笨,他只想到一件事——她,不願出宮?
第四章
「小姐——」小玉捧進一個小小的暖缽,遞到暮紫芍手中。
雖然已是春天,但夜裡依然寒涼,縮在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渾身微顫,睡到天明,腳心仍不見暖。
這小小的缽子是她在家鄉常用之物,專門對付討人厭的冷天。進宮的時候,由於匆忙,明明忘了帶,怎麼……
「是主人派人送來的。」小玉雖然眼盲,卻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問。
「呵,原來是義父。」暮紫芍微微點頭。
也只有東閣王晴如空,這從小一手把她帶大的人,才深知她的習性。哪時冷,哪時熱,記得如此之牢,讓她感動萬分。
「小玉,馬上磨墨,我要給義父寫信。」她這一感動,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還是歇著吧,主人說,宮裡耳目太多,白紙黑字的東西還是少寫一點好,免得麻煩。」小玉一動不動,「主人還問,事情進展如何了?」
「我已經把衣服給明若溪送去了,看樣子他已經被我打動,接下來的事不會那麼難辦了。」暮紫芍眸子一沉,像是對什麼事忽然不忍心,但這不忍心只是一瞬間,閃逝而過。
「小姐打算怎樣做?」
「朧月夜不肯見我,一定是有所提防,只要能夠說服明若溪助我見那奸賊一面,義父的東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玉會設法告知主人這一切,」小玉緩緩替她蓋上軟被,暖缽揣進床的深處,「小姐,還有一句話,主人讓奴婢轉告——南閣王明若溪俊美絕倫,天下女子無下愛慕,但小姐您應該跟別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輕笑,「讓義父放心,我從沒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只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這一點,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並不介意這樣的命運,也不在乎晴如空對她的疼愛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利用。他撫養她成人,這點回報是應該的,而且這世上疼愛她的,也不過只有這一個人。
燭光熄滅了,婢女掩門而去,暮紫芍閉著眼,難得一天安寧的時刻。
她的睡眠很淺,夜裡不是被惡夢糾纏,就是被思緒糾纏,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腦子裡卻像有另一個人醒著,徹夜不眠,弄得她疲憊不堪。
「這孩子模樣確實標緻,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傷心,大不了讓她早一點嫁出去。」恍惚中,聽到一個婦人的聲音。
「我怎麼這樣命苦,生下這個掃把星!」另一名婦人嗚咽著回答,「看看她臉上那顆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別人嗎?我現在左右為難,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虎毒還不食子呢,我下不了這個手,但留下她又擔心遲早是個禍害……」
類似的對話,多年以來在她腦中盤旋不去,小時候不懂得它的意思,只知道,母親經常向鄰家阿嬸哭訴,淚眼汪汪地瞪著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歡她。
現在長大了,終於明白了,她就是那個人見人怕的「晦星」美人。雖然,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傷害過誰,但誰出了事都把罪責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親劈柴劈到手;比如,母親到河邊洗衣時,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進了水裡;再比如,隔壁那戶人家新娶的媳婦染上癆病……
但凡周圍發生了什麼,人們頭一個會想起她,都說,咱們這兒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自從她出生以後就禍事不斷。
她記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親就塞給她一個饅頭,搬張小板凳,讓她獨自坐到門外去。
然後門一關,插上閂,她就待在寒冷孤清的巷子裡,看著門上晃晃蕩蕩的環和那滿臉兇惡的門神,聽冬夜的風呼嘯而過。
家家戶戶開始吃年夜飯,享受團圓的時刻,窗內有隱隱的笑聲——父母此刻也是這樣對著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門隔在外面的世界,看不見。
好冷……好餓……
她凍得連眼淚都流不下來,也沒有力氣流了。
遠處有隱隱的狗吠,偶爾一個晚歸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過。她甚至有些羨慕鄰居家那只阿黃,至少它可以吃飽,而且待在門裡。
這時候,城牆上會綻出一朵煙花。她癡迷地望著,覺得那是上天送給她的新年禮物,雖然放煙花的人與她永遠不可能相識,但寂寞冬夜唯一撫慰她的,只有這瞬間即逝的炫麗花朵。
終於有一天,事情發生了——母親像是鐵了心,拉著她往山上走。
「娘,我們這是去哪兒呀?」她興高采烈地跟在身後問。母親很少帶她出門玩耍,每次總是帶著弟弟。
「去採野果子。」母親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皺著的眉頭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陽就快落下去了,天邊一抹瑰麗,漫山褊野被塗上彤色,奇妙萬分。她蹦蹦跳跳,開懷大笑地迎接夕陽擁抱。
「娘到那邊去採野果子,你一個人在這兒玩,不要亂跑,知道嗎?」母親那天的語氣特別溫和,眼神裡有一絲隱痛,籃蓋一掀,她最喜歡的大餅擱在裡邊,「這是娘特地……為你做的,慢慢吃。」
她受寵若驚地抱過籃子,與大餅愣愣相望。娘從來不會專門替她做東西,怎麼今兒忽然對她特別好?嘿嘿,她就知道,只要乖乖聽話,就會等到娘疼她的這一天。終於,等到了……
母親低著頭朝山後邊走,愈走愈快,頭愈來愈低,最後幾乎是飛奔著消失了。
她摟著籃子,吃一口大餅,吸進一鼻子山問的野花香氣。太陽漸漸也消失了,瑰麗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彷彿間,聽見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這麼久了,娘還沒有回來,會不會有危險?她緊緊地抱著籃子,往山後面走去。
「娘,我不是不聽話亂跑,我只是伯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語,轉過山角,愣住了。
山後沒有果子樹,只有一條不知通往哪兒的大道,彷彿茫茫大河,沒有盡頭。
娘去哪兒呢?
她在大道邊坐下,整個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對著一條陌生的大道瞪著眼睛。
不,不要亂動。她告訴自己,只要走錯一步,這可怕的大道就會把她帶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永遠也回不了家。
坐著坐著,她睡著了。醒來時,額上滾燙,手腳冰涼,像是染上了風寒。有人,把她抱在懷裡。
那個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間狩獵的他,在道路旁看見了這個孤零零的小女孩,決定把她帶走。
很多年以後,暮紫芍仍然害怕寬闊的道路、狹窄的巷子,還有黑漆漆的山林。童年時留下的恐懼,至今未散。她喜歡的,只有煙花,過年的夜裡,常常一個人坐在屋頂上,把一朵朵銀紫顏色的雲放上高空,默默看它燃燒、綻放、熄滅。
她沒能再見到家人,聽說丟棄她之後不久,爹娘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弟弟雖然被晴如空寄送到另一戶人家,可以時常見面,卻因為認定她是剋死爹娘的掃把星,不肯認她。
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一對拋棄她的父母,一個不肯認她的弟弟。不,她此後的親人,只剩下一個人——義父晴如空。
晴如空沒有嫌棄她的出生,教她琴棋書畫,把她調教成花中之王。所以,他叫她做什麼,她都會做的。
「小姐、小姐……」朦朧中,一雙手推著她。
暮紫芍驟然醒來,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小玉站在她的床邊。
「小姐,太陰殿的公公來了,說皇上要見您。」小玉說。
「現在?」她詫異地一拂面,隨即笑了,「呵,請那位公公先坐坐,容我梳洗一下。」
朧月夜終於忍不住要寵幸她了嗎?可見明若溪這個靠山還是找對了。不過縫補了一件袍子而已,他就替自己辦妥了這樣一件大事——有時候,收買人心,不一定要銀子。
暮紫芍匆匆著裝,沒有過分打扮,只在唇上抹了一點兒胭脂,哭紅的眼睛用冰水敷了敷。西子股的淡妝溺嬪,使夜色中的她更顯動人。
素色長紗一披,挪步太陰殿。
推開雕花的門,竟沒有朧月夜的身影,大廳裡清清冷冷,只站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