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予潔
她朝辜城日回眸一笑。
「你明白我說什麼吧?」
辜城日整個人都呆了。
岑茵笑容依舊,就等他回過神來。
實在太突然了。
辜城日默默熄了煙,歎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岑茵在說什麼,她要做他當年做過的決定,離開原有的生活,一切歸零。
一切歸零,當然也包括他了。
「那他呢?妳真的放得下?」
「說實話,我不知道。不過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暗地裡默默追逐他了。但我也不會刻意忘記他。如果我在別的地方,遇上別的人,那是我的幸運;如若不然,我也會過的好好的。」岑茵從容而釋懷地微笑。「幸福有很多種,不一定只有被愛。我可以去追尋別的幸福。」
辜城日淡笑。「這麼說,就是拒絕我了?」
「你會支持我吧?!」岑茵期待地看著他。
看著辜城日的神情,她知道她做對了。
「妳有什麼計畫?有錢嗎?」
「沒有耶,我想到處走走看看,也許感覺對了就停下來,也許不出一個月就哭著跑回家也說不定。錢還好,我一直有存款,平常也不太花錢,應該夠用一年半載吧!」
「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別跟我客氣。」
「知道。」
岑茵離開了,辜城日送走她,兩人的緣份就此告終。
沒想到結果竟演變至此。
雖然有一點失望,不過,他得承認岑茵這個決定還不賴。為了岑茵著想,他知道她的確需要從原來的生活裡跳脫出來。
而,或許--
這對他們三人--無心的言放宇、癡心的他。和傷心的岑茵--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第八章
「親愛的,等一下送言豫去學校好嗎?他今天書包比較重唷!」薇薇安端著一鍋炒蛋,統統倒進言放宇的盤子裡,順便交代著。
「嗯。」言放宇當然沒有異議,翻下報紙時順便抬頭看了兒子一眼。「學校今天有節目?」
小言豫開心地點頭。「今天有同樂會,媽咪買了很多餅乾要分給同學喔!」
「還有演話劇的道具,待會兒別忘了拿。」薇薇安再一次叮寧道。
「唔嗯……」小言豫嘴裡塞了一口蛋,咿呀不清地應著。
言放宇又埋進報紙堆裡,努力想把今天的社論看完。可是接連看了三遍標題,眼裡還是只有標題。接下來的內容只能模模糊糊的從眼前紛亂地飄過,似乎就是沒辦法重新拾回專注。
可惡。
一想到言豫的學校,就忍不住連帶想起幼兒園部那個可恨的岑茵。
是的。可恨。
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整個人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似。
偏偏他這幾天工作特別繁重,又忙著安排薇薇安一些瑣事,根本無從抽身去找她。而她的手機怎麼就是打不通,不接不開機。連著幾天沒消息,他也動氣不打了。
他不信她不知道他找過她,但她未免也太冷漠了。
很好。
如果他在她心目中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那她也是。
「嘿,你的蛋都涼了,快吃,該出門了。」薇薇安伸手按著他的肩頭,輕輕推他一把,問:「怎麼啦?」
「沒事。」
他放下報紙,狼吞虎嚥地把早餐解決了,套上西裝外套,便急急帶著言豫一塊兒出門。
愈接近學校,心情就奇怪得愈加複雜。言豫揮手向他道別時,他竟然怔忡地楞了幾秒鐘,差點忘了響應。
目送兒子的身影逐漸走進校門口,然後消失不見。前方交通號志的顏色變了又變,綠了又紅。他握著手煞車,始終沒有放下。
該上班了吧?!
他催促自己,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手指敲著方向盤,看著紅燈又綠,引擎蓄勢待發地嗡嗡咆哮著。言放宇一咬牙,終於跨出車門,鎖上它,匆匆往學校跑去。
他只是想問清楚她為什麼不接他電話而已,真的,沒別的。
終於找到幼兒園部的教職員辦公室,這個時間對幼兒園部而言還算早,所以只有三兩個女老師零零落落地走動著而已,岑茵不在。
他深吸口氣,努力按下心頭滿滿的失望。
其中一位女老師看見他站在門口,便迎上來招呼道:「請問有事嗎?」
「我找岑茵老師,請問她上班了嗎?」
「岑老師?」這位老師頓了頓,又問:「您找岑老師有事嗎?」
言放宇想了一下,才回答:「我是她從前一個學生的家長,想找她聊一聊。」
「這樣啊--」她遺憾地看著言放宇。「她前幾天已經離職嘍。不好意思,我們大概幫不上忙了。」
言放宇這下徹徹底底地楞住了。
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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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辦公室裡的超大落地窗前,迎面是一座座巨獸般聳立的龐大建築,包圍住整座城市,遮蔽去廣闊天空。
又灰又厚的雲層懲罰似的壓降下來,於是每一格黑灰色的方窗都灰頭土臉的沾滿水珠,彷彿正吃力地扛負著難以估量的重量。
天空原有的蔚藍,全被一片死寂的顏色取代。
言放宇的雙手,失落地插進西裝口袋裡,怔怔地盯著窗外。
那年。
他抵達紐約的第一天,天空也是這種灰茫茫的調調。
剛下飛機,他提著沉重的行李,跟隨大家的步伐走出人往人來的機場門口--這個每天都聚集數十萬人次、往來穿梭的國際機場--只感到一陣迷惘與荒蕪。
到底是言父豪邁,大手拍著他的肩頭,聲如洪鐘地呵呵笑說:「這就是我們要落地生根的城市啦!以後言家是興是敗,統統靠你了。」
是的,言放宇深深凝視這個陌生都市。
父親的話提醒了他,他從沒讓父親失望過,今後也不會。
所以他沒有猶豫,讀書讀書讀書,工作工作工作,生命裡僅有的兩件事,他都一絲不苟的用力投入著。
然後,憑藉著天賦聰穎,所謂功成名就,就像呼吸般自然簡單。
隔年,他又認識了薇薇安。
薇薇安,這個甜美、自信、聰明、正直,金髮碧眼、瘦削高挑,永遠穿著第五大道最新一季、最頂級、最時髦高級訂製服的女人。
她代表了紐約的一切。
她領著他去看畢加索,去中央公園,去「PRADA特賣會」,去梅格萊恩在「電子情書」裡等待湯姆漢克的餐廳。她讓他領略這個人稱大蘋果、五光十色、繽紛亮麗的流行城市。
她幫他找回那些失落了很久很久、卻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的東西。
那是品味的味蕾,生活的滋味。
所以,他想,她應該是適合他的吧?
所以,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幸福吧?
就這樣,他們在眾人的祝福聲中完成婚禮。
他應該是幸福的。
他一次又一次這麼跟自己說。
只是,偶爾抬頭凝視天空的顏色,他還是會失落。有一些些感覺,無以名狀的包圍他,讓他總是陷入自己的思緒,無法自拔。
也許是太愛一個人獨處了。
他想。
太愛一個人獨處,於是苦了身邊的伴侶。
薇薇安眼中的光采漸漸隱沒消失,笑容不再甜美如蜜。
他覺得抱歉,又無力為她做些什麼。
直到某一天,他發現薇薇安美麗的唇角又開始發出醉人的微笑,那微笑,卻是背著他偷偷綻放的。
他不覺生氣,只是更加寂寞了。
好吧,就承認自己不喜歡美國吧!
他的寂寞,是濃濃的鄉愁。
結束了婚姻,他留下足夠雙親養老的金錢,回到他思念不已的台灣。父親遺留下的老公寓的確帶給他一些安慰,新工作也順利極了。
他以為他的寂寞已經痊癒了。
直到那晚,薇薇安遠從美國打手機過來,心情低落地問他:「為什麼你還是這麼寂寞呢?」
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惡夢還沒有結束。
他失落到極點,突然想起岑茵,很想跟她說說話,問她這些年過得如何,也想問問她對他有什麼看法。
可是,岑茵卻變了。
她變成一個沉鬱幽緲的女人。
流轉的眼波永遠藏匿著全世界的心事,她寧靜無聲地守著它--並狠狠的、堅決的把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覺得很受傷。
從此以後,腦子開始不能自己的日夜圍繞她打轉。他還是想念她,想跟她說話,多問些有關她的事。
但她的冷淡實在令人畏懼,他又生怕打擾了她。
直到辜城日雲淡風輕地告訴他:
「她離職了,學校那邊也一樣。你不用再去她家找,她跟她媽媽吵了一架,已經收拾行李離開台北了。我想她手機也停了吧,她說她想去過另一種生活,暫時不跟我們聯絡,也許以後都不聯絡了。」
他如遭雷擊,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
即使薇薇安外遇,也感受不到心碎的滋味。
而現在,他卻為她撕心裂肺的狠狠心碎著。
他總算明白了,原來--
他的寂寞,是濃濃的鄉愁。
他的鄉愁,是岑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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