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唐琰
兩人間的寧靜,直持續到日落西山,星夜當空,莫曉湘的調息告一段落。
「為什麼要救我?」她緩緩睜眼,秀眸望向一旁正在打盹的他,終於問出心裡潛藏已久的問題。
龍似濤眨眨惺忪的兩眼,伸了伸懶腰,才懶懶的回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為什麼,大概是昨晚剛好碰上你吧。」
不過來的如果是身受重傷的糾髯大盜,恐怕他連管閒事的動機都欠缺,當然這只能在心裡偷偷的想。
「你救人都不求回報的嗎?」還是他對每個陌生女子都這麼好?莫曉湘心中不禁提出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的疑問。
「救人為什麼要求回報呢?」他坐起身來,打起精神認真的跟她說道:「你能好好保重身體,就已經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
她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回答,愣了一會兒才道:「我不習慣欠別人的情。」
「如果你認為這是欠我情……」龍似濤手中的折扇又開始瀟灑的搖擺,像是若無其事的道:「好好休養到明天,就算是還了我這份情。」
「明天?」
她原本想入了夜就走,沒想到他卻提出這要求。
「到了明天,你替我做一件事,就算是還我這份情。如何?」他微笑,心中似乎在盤算著什麼,也等著她的回答。
「可以。」莫曉湘皺眉,到底是什麼事得等到明天?還讓他如此故弄玄虛?
莫曉湘自忖猜不出他的真正企圖,但還是點頭答應,而龍似濤聞言就像正中下懷般笑開來。
「那好,那麼現在好好休息吧。」他嘴角現出藏不住的笑意,收起折扇插回腰間,接著轉過身,合眼繼續做他的春秋大夢。
莫曉湘望著他斜躺的背影,不自覺的留意起他的呼吸起伏,心中竟突如絞絲糾結,胸間進而隱隱作痛。
她想起心口那一劍,也想起那劍刺進去時的決絕與一去不回。
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能讓人刻骨銘心,進而為之犧牲性命?
她眼裡盈滿不解,還有許多不知名的思緒,直到夜深疲累入眠。
第二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徊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清淺的低吟,若有似無的迴盪在廢屋裡,龍似濤正凝神埋首扇面作畫,手中柔順的兔毫隨著手腕翻飛,勾勒出神韻飄逸的美人衣帶。
他行雲流水般的蘸墨運筆,不出半刻,一個風致嫣然的水墨美人便呼之欲出,盈盈俏立於扇面。
畫中女子流動的眼波蒼涼彌緲,欲即轉離;身上的衣帶飄飛不定,彷彿隨時會乘風而去。
他手中的黑白扇面奇異的給人種七彩繽紛的感覺,女子神韻在墨筆下顯得遺世而獨立,絲毫不遜於精雕細琢的工筆畫。
「蒹葭淒淒,白露未曦。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徊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低吟又起,他擱下兔毫,換上一枝稍小的狼毫,在若隱若現的水波沙洲邊,掠出一絲又一絲的縱橫,轉眼間,一片搖曳生姿的蘆葦就佔據了大半扇面,濃淡起伏的筆意令整幅畫的蕭寥之意更為濃厚。
時間隨著筆墨起落流逝。身邊不住的低語聲和膝上傳來的冰涼濕意,讓莫曉湘不禁幽幽睜眼,猶帶些迷茫的雙眸,第一眼望見的就是一片蒼翠。
一大把綠意盎然的蘆葦,猶帶草泥的擺滿在她膝上,而蘆葦葉上猶未乾透的露水,正是害她衫裙濕成一片的元兇。
無暇細思眼前蘆葦是哪裡來的,龍似濤專注而入神的身影便映入她眼中,而他的筆如其人,正專心氣意的埋首作畫,彷彿身外一切再與他無關。
莫曉湘沒作聲,將膝上蘆葦移開了些,運功將衣服蒸乾。經過昨夜的休養,她的內力已經恢復大半,行功運氣也已不成問題,只剩結疤的胸傷微微作痛。
她好奇地望向扇面墨跡,只見扇面透過光,隱隱約約現出一個女子身影,還有一片葉叢,再來便是龍似濤埋首於下的亂髮蓬首。
英曉湘纖指不自覺的撫上膝間蘆葉,奇怪他為什麼會把這一大把晨露未干的蘆葦放到她膝上,更奇怪他為什麼如此心無旁騖的對著她作畫。
龍似濤沒讓她等多久,墨筆勾出畫龍點睛的最後一勒彎月,然後便被他插至左耳耳際。迎目而來的寫意水墨裡,有著他的內斂溫柔,也有著詩意裡的悵然,言在未盡之間。
「兼蔑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俟。溯徊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扯。」他一邊吟著未完的「蒹葭」,一邊等著墨跡乾透,沉吟良久,才猛然看到醒來許久的莫曉湘。
他瞪大眼睛,折扇連忙收到背後,帶點尷尬的道;「是我吵醒你了嗎?」
英曉湘起身,抱起膝上一大把蘆葦,問道:「這是你放在我這兒的嗎?」
龍似濤一時沒能答她話,折扇下意識的從身後拿到身前扇著,想來是完全沒料到她會突然醒來,最後也只能口不擇言道:「我不是故意的。」
青綠色的披針葉片,斜垂在莫曉湘的懷裡,與她火紅的身影,恰有綠葉襯紅花的強烈對比。而她也似乎不甚在意他的語無倫次,只是把整束蘆葦遞給他,然後輕拍身上的泥沙。
龍似濤早先的瀟灑蕩然無存,也顧不得畫干了沒,就這麼收起折扇叉在腰間,空出雙手按過那一大把蘆葦,連忙解釋道;「抱歉,姑娘,我沒想到你會這麼早醒過來。」
「你想我會晚起來,才把這些蘆葦放到我身上?」莫曉湘挑眉,難得針鋒相對的回道,但眼裡卻蘊藏些許笑意。
龍似濤頓時語塞。事實上,當他第一眼看見她時,想到的便是這首「秦風蒹葭」,所以才有以詩入畫的念頭,但又不能讓剛傷癒的她站在溪邊吹風給他畫,只得勸她多留一夜,再將大把清晨剛摘的蘆葦放到她膝上「營造意境」,沒想到她卻醒得這麼早。
「你的畫,跟你吟的持有關係嗎?」她不動聲色的問道,腦中開始響起他富有情感的嗓音。
龍似濤有點狼狽的抱著那一大把蘆葦,聞言耐心解釋道:
「那是詩經秦風裡的『蒹葭』,『兼蔑』可以是蘆葦,也可以是荻草的意思。」他的眼神不自覺飄向屋外搖曳的蘆葦,續道;「詩人追尋他遙不可及的愛人,從水中央、到高地、再到沙洲,但佳人依舊芳影渺渺,於是一唱而三歎,表達心中惆悵之意。」
她聞言恍然,不禁留神打量他手中的青翠蘆葦,道:「想不到蘆葦也有這文雅的名字。」
他一笑,「現在是陽春三月,要是到了九九重陽,黃茫茫的蘆葦花掀起層層絮海,那模樣才真叫做壯麗。」他娓娓道來,彷彿美景就在眼前,讓一向薄欲無求的莫曉湘都聽得悠然神往。
「重陽蘆花?」她細思,這恐怕是她第一次這麼留意以往被視為路邊雜草的植物。她的生活向來只在殺人與被殺之間擺盪,從未留心探索過他口中的四時變化,也意不在此。
「是啊,」他見她如此感興趣,也笑逐顏開的點頭。「到時楓葉蘆花秋興長,有機會你定要留意。」看她沒再追問自己的怪異行止,龍似濤暗鬆口氣,神情恢復以往的瀟灑自在。
見莫曉湘猶沉溺在自個兒的思緒中,他也沒多說,只是放下懷中大把蘆葦,接著撿起一根蘆莖撕去葉子,掐斷頭尾,雙手再折騰一下,一管蘆笛霎時間就在他手中成形。
「拿去吹吹看。」他笑道,將蘆笛遞到她眼前。
莫曉湘看了好一陣子,才將信就疑的將蘆笛接過置於下唇,果然輕一吐氣,一道壓抑而出的嘯音就從唇下奔放而出,嚇得她連忙移開了嘴。
「我以為蘆管只能拿來在水中換氣用的。」她道,似乎不能瞭解為何纖細的蘆管能發出如此嘹亮的聲音。
「事物皆有兩面,端看人們怎麼去對待。」他道,話裡有著弦外之音。「如同火可燎原,亦可讓人們取暖。」
莫曉湘沒回他話,靜靜地打量手中蘆笛,似乎在思考他的話。而龍似濤卻是玩心大起的折起另一隻蘆笛,沒多久,清脆愉悅的樂音又在他唇下飛越而出,與昨天的遺世獨立各擅勝場,教人分不出高下。
笛聲漸止,龍似濤隨手將蘆笛擱在胸口,雙手枕頭半靠在牆邊,狀似隨意的問道:「你出門都習慣蒙面的嗎?」
莫曉湘聞言愣了一愣,好一會兒才點頭。
「這樣把臉蒙起來,不嫌氣悶嗎?」他繼續得寸進尺的問道,一點都無視於她的僵硬不自在。
「習慣了就不會。」她顯然是不常與人以閒聊的口氣說話,一句簡短的回答都要琢磨半天。
龍似濤卻像頗為贊同般連連頷首。
「姑娘花容月貌,不蒙起臉的確易招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雖然他深信她有能力解決那些見色起意的毛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