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古亭葳
淚霧迅速凝聚,轉化為一顆顆珍珠,自眼眶決堤崩落。身旁的哽咽聲將專注於路況的夏馳吸引,一轉過頭來,驚見方姬死命咬著唇,一張小臉因憋氣而漲紅,頰上奔流的淚水早把包覆骨灰罈的布巾給弄濕了。
「喂,你……」夏馳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抽出數張面紙塞到她手上,動作依舊是不耐煩的。
從他見到她開始,她一直是恍恍惚惚、語無倫次,讓他都快懷疑她的腦袋是不是壞了?誰知,突然來這一招,讓他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反應?
車子一直開到夏家樓下的停車場,方姬的眼淚仍未止。夏馳吁了口氣,頭靠在方向盤上,面無表情的審視方姬的五官,找尋與他流著相同血緣的特徵。
她的臉很小很小,不足巴掌大,這點應該是遺傳她的媽媽;她的眉毛有些淡,顏色稍淺,跟他的濃眉完全相反。鼻子不大,安安分分的鑲在小臉蛋的正中央,以夏家的標準來說算扁了,卻和她的細緻小臉十分相襯。粉紅色的唇很用力的哭著,卻仍跳不出尺規。
總而言之,她的特徵就是小,小鼻子、小嘴巴,找不著絲毫屬於夏家的特色。
她或許長得像她媽媽!夏馳想。
哭泣的臉突然抬起,轉往夏馳的方向。紅腫的眼寫著歉意,夏馳這才發現她的眼跟他竟然有點像。如雕刻般的深邃雙眼皮、幾乎被黑瞳所佔據的眼眶……夏馳皺了眉,他這一點像的卻是他母親啊!
「對不起,我失態了。」面紙胡亂在臉上一抹,「到了嗎?」她發現車子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到了。」夏馳開門下車,一轉頭,發現方姬人還在車裡,神情緊張的在車門上東摸摸、西摸摸。
她不會連怎麼開車門都不會吧?夏馳伸手幫她將車門打開,果然看她有些難為情。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開門。」
太扯了!「你沒坐過轎車嗎?」計程車總坐過吧?
方姬搖頭。真的假的?夏馳心裡不太相信。就算環境再不好,也不可能離譜到這種地步吧!
一路沉默的走進電梯,不曾主動開口的方姬突然問:「他是怎麼了?」
她仍難以接受她的父親還活在世上,而且想見她的事實。
「他?中風好幾年了,最近病情惡化,隨時有可能撒手人寰。」他的聲音平平,不帶任何感情。
即使是陌生人都不會這麼冷淡,可見父子兩人感情之惡化。
她的反應再度出乎他意料之外。愕然抬起頭來的她以一種帶著緊張且興奮的神情與他對視。
「你是高興他還活著,還是高興他快死了?」不管是哪點,她的反應都太異乎常人。
方姬這才從對面的鏡子發現到她的一臉喜色。
「對不起!」她立刻別過臉去,「我不是故意這麼想。」
「你高興他還活著?」這點比較正常,不過方姬仍是迴避著他的視線,這倒令他訝異了,「高興他快死了?」
她慌張踏出一大步,躲到電梯另一邊的角落。
「這麼說來,你很恨他?」老頭的女兒恨他?這聽來爽多了。
「不是的!」方姬連忙搖頭。電梯門正好開啟,方姬連忙閃了出去。
走廊朝左右兩邊延伸,盡頭各有一戶人家,方姬呆然佇立,曉得自己逃不過,手足無措的等著他的追問。
出乎意料的是夏馳不再逼問她,踏出電梯,直接往右邊行去。
管他理由是什麼,至少老人會失望於十幾年不見的女兒對他可是一點想念之意也無,甚至巴不得他快死掉。光是這一點就讓夏馳心跳不已。
他哼著愉快的曲調,打開了大門。
察覺被放過一馬的方姬跟在他的後頭,踏入了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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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姬從不曉得所謂的有錢人家該是如何?
她從小過著清苦的日子,住的是租來的套房。她們那一棟樓全都是小套房,隔壁高大嬸更是一家五口全擠在小套房內,什麼叫作隱私對他們而言是紙上的文字。
故當她踏入以大量骨董傢俱充塞整個偌大空間的夏家時,她如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呆杵原地,不敢闖入與她格格不入的繁華空間。
「發什麼呆?」夏馳一把將她拉入,「老頭隨時會嗝屁,別浪費時間。」
「喔……」
她任由他拉著,走過被復古氣息滿滿佔據的客廳,走入了位於盡頭的房間。門一開,濃濃的藥水味侵入口鼻之間,定睛一瞧,骨董雕花床上躺著一個病老人,面容憔悴青白,薄皮貼著骨,任誰都不會懷疑他離大去之日不遠矣!
夏馳直拉她到床前才放開她。
「老頭,你女兒來了。」夏馳連喚他聲「爸」都不願。
老人幾乎掉光的睫毛顫動了下,徐徐睜開混濁的雙目。「是……方嫵……嗎?」
「我是方嫵的女兒。」方姬輕聲回答。
「女兒……」老人努力抬起手,方姬見狀連忙握住。「跟你媽好像……」那得了老年性白內障的眼其實什麼都看不清楚。
老人的手冰冰冷冷的,生命的氣息好微弱,望了一眼懷中的骨灰罈,方姬的臉上又出現夏馳適才看過的喜色。
「你媽呢?」老人見方姬身旁並無站著他其實早就遺忘的身影。
「不肯……來見我?」
「她來了。」方姬將骨灰罈朝老人方向挪近一點,「在這裡。」
老人望著骨灰罈,一時之間不懂得方姬的意思。
「我媽死了,兩天前死的。」
老人滿是皺紋的眼角潸潸流下淚來,「她死了?她不是才……」才幾歲?他已經忘了。
「三十七歲。」
「為什麼死的?」
「她身體一向不好,為了養育我拖垮了她的身子。」她咬住下唇,怕克制不住悲痛,淚水落了下來,哽咽的喉嚨無法將她想說的說清楚。
「怎麼會?」老人顯然對於方嫵早逝的事實無法接受,「早知道我應該早點去找你們的,那你們就不會過得這麼辛苦了。」
方姬細細審視著眼前讓母親曾經愛得那麼深、那麼切的男人。她伸出手去,輕撫著乾癟的臉部線條,勾畫在方姬記憶中不曾有過的父親形象,描繪著母親深愛過的容顏。
「我媽不曾忘了你,」她幾乎是喃喃自語,誰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雖然她堅守著與你的承諾,但我曉得她其實多麼希望你能常伴在她身邊,那是連我都無法完全替代的角色……」
老人猜測她應該是在抱怨他這些年來無情的遺忘,是故他只能捏住冰冷的小手,滿懷歉意的說:「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你就安心的住進來吧!」
一旁的夏馳不屑的撇嘴。照顧?憑他那快嗝屁的身子骨?想也知道責任又是落到他們兄弟身上。
「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可以將她葬在你旁邊嗎?」老人不解的望著她。「在你死後。」
第二章
那女孩的心真狠。
半坐臥在客廳的沙發上,夏馳手上點著香煙,其煙灰已是長長一串,隨時有可能掉落。
對一個時時處於死亡恐懼之中的老人直截了當的要求將她母親葬在他的墳墓旁邊,這也難怪老人突然心律不整,差點休克掛掉。
老人在中風之後,某天不知是受到神明啟示還是怎麼,突然把他們三兄弟叫過去,告訴他們可能還有一個弟弟或妹妹流落在外。
「把他們找回來……」老人回想了一下,怎麼也無法確定母親的名字,「我只記得她叫方還是風還是……」再思考了一會兒,「應該是叫方嫵吧……住在南部一個小村子裡……」
「這麼多年了,應該嫁人了吧?」老大夏遠說。他是正室的兒子,唯一一個在戶口名簿上沒有「領養」兩字的兒子。
「就算是嫁人了,我希望我的兒女可以認祖歸宗。」
「那你怎麼一開始不找,現在才找?」老二夏近很不以為然。
他只比夏遠小幾個月,由此可以推算,是老頭趁夏遠母親懷孕時,搞外遇所生下的。
老頭沉默不語,過一會兒轉了話題,企圖逃避他的追問,「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幫我實現。」
「誰要幫你實現願望,色胚老頭——」夏馳的嘴被夏遠一把摀住。
「我們會去找他出來的。」夏遠點頭答應。
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大哥,可以容忍老頭的無理要求。夏馳很不屑的想。
「你……」乖乖坐在旁邊沙發上,一直是靜默不語的方姬突然開口叫他。
夏馳瞪了她一眼,「幹嘛?」老頭外外外遇對像所生的女兒,是不可能得到好臉色的!
這個人為啥老是擺一張臭臉給她看?「你的煙——」
方姬的警告還沒說完,夏馳已經感覺到灼熱的疼痛,慌忙將燒到煙屁股的香煙丟掉。
「你不會說快點啊?」該死,有夠痛的!
方姬咬著唇,低下頭去。「對不起。」
「說對不起就沒事,那還要警察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