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迷迭
「喀啦」一聲,在場所有人都聽見碎裂聲響,東張西望卻找不到是什麼東西碎掉。只見關定理雙眼睜得銅鈴般大,右手將座椅扶手捏得死緊,還頻頻灑落像是木屑般的東西;他面色鐵青地怔了幾秒,才顫抖著聲音開口:
「研究所?」
「資訊工程研究所。」關澤辰補充說明:「雖然九月才正式開學,但是教授留我下來做國科會研究助理——」
「誰教你去考研究所的?!」關定理陡地狂吼,一雙墨般濃密的眉毛如倒插般怒豎:「我不是說過,你那該死的大學念一念就給我滾回家嗎?嗄?大學讀了四年還不夠,現在還給我念研究所?你耍我啊?!」
「我喜歡唸書。」關澤辰堅持道。「教授還打算幫我申請直攻博,碩士論文的題目都已經定好了……」
「什麼什麼『殖公脖』?」那見鬼的是啥玩意?
關澤辰歎氣。「碩士生直接攻讀博士班。」
「博士?博士?!」關定理的聲音裡有著詫異過度而無法控制的顫音:「你還想念博士?有沒有搞錯啊,你念這麼多書幹嘛?你是想一輩子都唸書念到死嗎?」
「對。」不知死活的逆子還斗膽應道。
「混蛋!」關定理氣得跳起來,一腳將原本坐著的太師椅踹得老遠:「你是想跟自己作對,還是想跟我硬著干?我說東你就走西,跟你說高中隨便念一念就回來學東西,你偏偏給我考了個台北的大學;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說讓你起碼唸唸大學,現在你倒是愈來愈猖狂了,居然、居然連博士班都給我念了上去——」
眼見父親愈罵愈過癮,關澤辰只得默不吭聲地繼續發呆,任父親發洩他滔滔不絕的怨氣。
「你說念、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去竹科工作、當科男什麼的,有我賺的錢多嗎?」關定理恨恨走向以上好紅檀木精細雕成的辦公桌前,抽屜一拉,將裡頭幾捆鈔票往兒子眼前一擲:「我一個鐘頭可以賺二十萬,那你咧?二十個鐘頭賺一萬?還是二十天賺一萬?」
最後一句好像又把兒子貶得太低了。
關定理有些心虛,卻還是氣沖沖地繼續叫罵:
「從小就跟你說得很清楚,你注定要繼承整個家族的地位,祖先百年前的預言就印證在你身上……關澤辰!」
「啊?」關澤辰剛睡醒似的瞇著眼,顯然神智不甚清醒。
「我剛剛跟你說了半天——」關定理咬牙切齒:「你居然給我睡著?」
「我……」還想反駁,但眼皮的沉重卻是不爭的事實。誰教父親從四年前罵到現在的台詞幾乎沒有更新?
「你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關定理從牙縫裡迸出這串話。
「爸。」關澤辰再次歎氣:「你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唸書,這根本就是我的志向,不是故意要跟你作對。況且我並不在意賺的錢多不多,只要生活過得去就好,一個鐘頭賺二十萬,我真的沒有興趣。」
「那一個鐘頭賺三十萬?四十萬?五十萬呢?」關定理開始利誘。「你知道憑你的資質,要做到並不難……」
「爸!」關澤辰哭笑不得:「重點不是那個。我唸書,也不是為了要去竹科或南科。」雖然剛剛睡著,但是用腳底想也知道父親一定又搬出了這一套。「只是因為我喜歡、我快樂,我希望我的人生這樣過。」
「喜歡你個頭!」關定理還是不能苟同。「你根本就是在浪費你這個人才!你現在講得趾高氣昂、理直氣壯,不出幾年,你一定會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那就到時再說吧。」
腳好麻,抬頭望望時鐘,發現自己已經跪了一個多鐘頭,老爸的怒氣似乎也不那麼猛烈了。
「我要上去睡覺了,大家晚安。」關澤辰大剌剌地站起身,罔視父親兇惡的臉色,逕自往樓梯走去。
「關澤辰!」居然沒經過他允許就站起來?關定理氣得在樓梯口大吼:「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我白養了你這個沒心沒肝的畜生啊!嗚……」
只可惜不管是威脅利誘或是悲情攻勢,都不能動搖已經很習慣這些戰術的關澤辰。房門「喀」地一聲關上,留下一個在樓下劈哩啪啦罵火不減的父親,與一名不敢隨便插手以免遭到波及的無辜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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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啪」地一聲被打開,三根香在火焰中間晃呀晃地,終於點著。
「爸,我明天就要回學校了哦。我剛剛炒了蔥爆牛肉,是你最愛吃的,幫你弄了一盤擺在你面前,你要趁熱吃哦。」
張晨瑩雙手執香,在煙霧裊裊間,對著父親的靈位喃喃低語著。默禱半晌,她踮起腳尖,將香插到香爐裡頭,又雙手合十低頭閉眼了好一陣子才走開。
有些冷清的小飯桌前,菜色倒是很豐盛的。三菜一湯對母女兩人而言,是嫌多了些,但女兒明天就又得回學校暑修了,做媽媽的不趁這時多替女兒補些營養,到時女兒一個人在外,飲食也就沒人照料了。
「小瑩,多吃一點,有你最愛的炒菠菜跟貢丸湯,來。」張媽媽快手快腳地撈了三顆貢丸塞到張晨瑩碗裡。
「媽,我自己夾就好了啦。」張晨瑩撒嬌似的抱著母親的手臂晃了晃。「你也要多吃哦,我發現你真的瘦了耶。」
「真的啊?」張媽媽笑得連眼睛都瞇成一條細縫了。「瘦了好,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太胖了。」好多年輕時的漂亮衣服都穿不下了呢。
「那你還煮那麼多?」張晨瑩伸手指向滿滿一鍋白飯,跟擠滿芹菜與丸子而幾乎沒啥湯汁的貢丸湯指控道。
「都是要給你吃的呀。」張媽媽再接再厲,又將一條煎得油亮亮、肥滋滋的香腸堆到張晨瑩白飯上。「那桶白飯都是準備給你的。」
張晨瑩猛翻白眼。「我又不是豬。」自己努力減肥,卻拚命喂胖女兒,哪有這種媽媽?
張媽媽倒是楚楚可憐地歎起氣來。「難得可以煮這麼多東西哪,平時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吃飯。」隨便下點麵條就是一餐,根本沒有做菜的慾望。
聽見母親略含哀怨的小小抱怨,張晨瑩鼻頭有點酸。自從爸爸過世、自己又考上北部的大學之後,媽媽的確連個相依為命的人都沒有了。
「哥呢?都沒回來嗎?」她扒了兩口飯,突然想起很久不見的兄長。
「你去台北也沒找他嗎?」張媽媽反問。「警察大學……不是在北部?」
張晨瑩突然一陣心虛。「喔,我很忙啊,又要打工又要上課,所以……」
想起正在讀警察大學的長子,張媽媽難掩落寞:
「你哥也很忙啊,有時候放假的時間比較短,他為了省車錢就不回來了。不過他會打電話給我,大概講一下他最近的情況。」想到這裡又稍稍開心起來。
長子認真又負責,還會將每個月發下來的零用金存下部份匯回家給母親當家用,這樣的好孩子實在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
「對了。」張媽媽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剛剛你表姊送你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你好像有點不對勁,要我好好跟你談談……」
「啊?」張晨瑩含在嘴裡的一口飯差點噴出來,趕緊閉上嘴巴,隨便嚼兩口吞下先:
「我很好啊!我哪裡不對勁了?媽,你覺得我有什麼問題嗎?」
又偷偷四下張望片刻,小小的屋子裡纖塵不染,證明媽媽還是一樣善於打理家務;也沒有什麼詭異的漂浮物,或是長髮女鬼、毀容惡靈……
還是家裡好,沒有幽靈入侵。張晨瑩鬆了口氣地暗自想著,卻又隱隱露出失落的惆悵。
「我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卻也說不上來,只說你好像從出門一路發抖到回家,要我帶你去收驚。」張媽媽支著下巴,一副不太明白的模樣。
「……要是收驚有用就好了。」張晨瑩自言自語著,想起先前那個長相俊美的少年鬼魂,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轉頭探向窗外。他、他該不會也跟著她回來吧……
「對了,媽。」張晨瑩試探地望著母親:「爸他,有沒有回來看過你啊?」
「看我?」張媽媽嚇了一大跳。「人都死了,怎麼來看我?」嚇死人喔。
「不是啦!我是說,現在是農曆七月啊,鬼門開,說不定爸也會回來看我們……」發現自己似乎挑起母親思念父親的情緒,張晨瑩愈說愈小聲。
「唉。」張媽媽微笑著歎息,那微笑卻酸酸地有些悲傷:「那個人喔,過去之後連讓我夢見都不肯,怎麼可能還會回來看我呢?搞不好,都已經投胎轉世去了。」
「嗯……」
的確全然瞧不見父親鬼魂身影的張晨瑩,也失望地垂下眼睫。
還以為突然擁有莫名其妙的陰陽眼,起碼還有個可以看見父親的唯一好處,誰知道該看的沒看到,不該看的倒是看光光了;各種死法的鬼魂都見過了,就是獨獨遇不著朝思暮想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