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迷迭
張晨瑩的冷汗都快淹死自己了。她一面喃喃自語,一面默念佛號:
「這就叫做人不如鬼,連鬼都來關注了,卻連個人影也沒……我說伯伯啊!你別哭啦!嗚……再這樣下去,我也要哭了……」被身邊以倍數激增的圍觀鬼魂嚇到哭。
附近的鬼魂雖然眾多,卻多與老先生保持距離,沒敢上前打擾。僵局持續好一陣子,突然眾鬼間鑽出一個瘦削的身影,在眾目睽睽下,筆直走向哭得縮成一團的傷心老先生。
張晨瑩見狀大驚,想也沒想就脫口喊著:
「你不要過來喔!我警告你!我有——」話說到這裡突然氣短,她心虛地往隨身提包裡頭探,卻摸不著先前媽媽為她求來的保身符,當下驚得魂飛魄散,連虛張聲勢的恐嚇都說不出口。
聽見她不成氣候的示威,那看來瘦弱的身影一頓,緩緩轉過頭來。
一張死白的臉透著寒氣,看得出來生前相貌俊美;四肢俱全,從外觀倒是看不出來死法為何,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就像是日本恐怖電影裡頭冤死的男主角那般滿懷怨念……
少年鬼魂的眼神沉靜地往她身上兜來,看得她四肢冰涼手抖腳麻——
「哇……不要看我!」在週遭路人錯愕的注視下,張晨瑩當下不顧一切地尖叫出聲:「我知道你死得很早很不甘願,可是人不是我殺的啊,討命也不要找我,我只是路過的而已!」
一面雞貓子鬼叫,一面拚命往遠方逃竄,惹得附近被她怪異行徑嚇壞的行人拚命閃躲,都努力推擠著與她保持安全距離。跑到一半,張晨瑩又猛然煞車,想起還困在鬼陣中的老伯,雖然已經害怕得快要崩潰,還是硬擠出所剩無幾的勇氣,心一橫,往柱子下方沖——
「嗄?」
這是怎麼回事?
一旁圍觀的鬼魂們不耐煩地瞪著這名莽撞的少女,低聲抱怨著被迫擠開一個位子供她容身;急忙跑來的張晨瑩愕然地注視著眼前的畫面,完全忘記自己是殺回來救人的……
方纔那個將她嚇跑的少年鬼魂,此刻正表情溫和地蹲下身與老先生喁喁細語;老先生抬起頭,噙著淚水喃喃訴說著些什麼,少年聽著、點點頭,又向老先生說了幾句話,老先生乍然綻出笑容,一面口齒不清地道著謝,一面歪歪斜斜地拄著枴杖支起身,一度陰鬱的心情顯然已放晴。
張晨瑩還陷在莫大的震驚中!
「伯、伯伯,你也瞧得見……這些東西嗎?」
她沒敢說出關鍵字,只伸出手指,遙遙指著一干看熱鬧的鬼魂,招來鬼魂一陣噓聲。
老先生愣了幾秒,突然笑了。他揚起手朝嘴巴開得老大的張晨瑩揮了揮,笑容裡已不見任何悲傷:
「妹妹再見嘍,謝謝你的點心,老邱要回家去啦!」
「款,等、等一等呀,伯伯!」
他想起回家的路了嗎?張晨瑩急忙彎腰撿拾起方才為老先生買來的糖炒栗子,無視於一旁對她行注目禮的少年鬼魂,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伯伯!這些栗子帶在路上吃,要不拿回家給你的家人吧……伯伯?」
慌忙追趕幾步路之後,她愣愣地停住腳步,眼神茫然地投向不斷擁來的人潮。
怎麼可能?老先生的身影竟已消失?
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老先生,還需以竹杖支撐才得以行走,怎麼說,離開的速度都不該如此迅速……
張晨瑩心頭一涼。
路上的行人瞧見她一下子亂叫、一下子狂奔追逐的詭譎獨腳戲,在投以異樣目光後,便紛紛加速腳步離開。有幾個站在一旁看熱鬧的人,在發現張晨瑩停下腳步、面色灰敗地東張西望後,也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以免被精神似乎有問題的女人纏上……
回頭去看方才眾鬼群聚的柱子下,因沒戲好看而頓感無聊的鬼魂都已散去,只餘下那名曾與老先生對談的少年鬼魂仍佇立原地,一雙冷冰冰的黑眸往她身上望來,張口欲言……
她不敢多駐足片刻,口裡拚命念著南無阿彌陀佛,邊衝進表姊逗留好一陣子的銀飾店裡頭。一瞧見仍兀自與店員打情罵俏的表姊,心頭大石陡地落下,將懷裡的紙包往表姊手上一擲,找個遠離駐店鬼魂的角落縮了起來。
「喲,糖炒栗子?」表姊稀奇地打開紙包。「這不是很貴的嗎?還買了這麼一大包?」
表妹何時這麼懂得孝敬長輩了?
「啊、哈、哈。」
答不出話來的張晨瑩只能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含糊帶過。
稍稍定下心神後,她抬頭怯怯問著店員:「呃,請問一下喔,對面的……那個地方……」她指著老先生原本棲息的角落。「是不是都會有一個老先生在那裡乞討啊?」
「有嗎?」有型帥哥抓抓頭,做出不太符合他形象的呆呆動作。「我沒印象耶。」
「你仔細想想看嘛。」她還不願死心,頻頻追問:「一個看起來很老很瘦的老先生,走路有點不方便、拄著一根竹枴杖,有沒有?」
「唔……」帥哥抓頭的動作愈來愈大力。「聽你這樣一講,好像有……」
「有嗎?有嗎?」
她的眼睛頓時閃閃發亮,深深呼出一口氣。幸好真有這麼一位老先生!她本來還以為,那老先生搞不好是——
「可是那個阿伯三年前就死了耶。」
帥哥店員一句話拋下,當場將張晨瑩炸了個昏頭轉向。
她陡地張大嘴巴,像是想說話,卻老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眼。視線愈來愈朦朧,就連藏匿在銀飾店深處的鬼魂也探頭出來瞧她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表妹是不是要昏倒了?」
隨著帥哥店員的提醒,張晨瑩白眼一翻,整個人直直往地板倒去。殘留在腦海中最後的印象,是表姊歇斯底里的驚叫聲,還有銀飾店裡藍色鬼眼眨呀眨的畫面,以及——
少年鬼魂一雙闃黑含怨的眼睛。
第二章
「孽子!」
忿怒的咆哮聲在偌大的廳堂裡迴盪不休。
關定理雙手緊握成拳,怒火中燒地死命盯著才剛走進大門的兒子。「你還有臉回來?」
「我以為是你叫我回來的。」關澤辰兩手一攤,一副身不由己的無辜表情。「看來我還是走好了。」轉身就要離開。
「澤辰!」站在一旁的關太太眼見父子鬩牆的悲劇又要重演,趕忙衝上前來猛打圓場:「是我叫你回來的,你別又走了呀。」
一年到頭見不著兒子,現下好不容易好說歹說將他召回家裡,怎麼能輕易讓他就這樣離開?
關澤辰倒是很無奈的。
「我也不想啊。」大老遠搭了四個半鐘頭的火車回到家裡,才待十五秒又要馬上回去,光用想的就覺得蠢。
「你——」額前青筋緊繃得快要爆開的關定理目睹兒子一派雲淡風輕的自在樣,絲毫不受老子怒氣影響,更是肝火上升:「給我跪下!」
關澤辰瞥瞥老父,又瞅瞅老母,在後者雙手合十的殷切拜託下,低歎一聲,認命地以雙膝著地。
「誰教你跪在大門口的?」現在是怎樣?五子哭墓要一路從大門跪著哭到靈位前嗎?「教你到祖先牌位前面跪!」
「明明是你自己沒講清楚……」關澤辰不滿地悄悄嘟噥著,表現上還是順著父親的意思,維持著跪姿一路以膝蓋當腳板磨磨蹭蹭移動到祖先牌位前。
目睹這一幕的關定理已經快抓狂。這是他兒子嗎?這麼可笑的姿態、這麼故意想激怒他的意圖!
他真的快被氣死了!
「你別氣啊,澤辰都認錯了不是?」關太太繼續扮演消防隊的角色,用力滅火。「父子倆有什麼好鬥氣的?都是一家人哪!」
「一家人!」關定理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恨恨道:「哼!就不知道他有沒有當我是他老子!」
跪在祖先牌位前的關澤辰很識相地不主動發言,唯恐老父雞蛋裡挑骨頭,硬是曲解他的話,然後再藉故氣得暴跳如雷,那他這兩天的日子就難過了。
「好啦好啦,兒子回來就好啦。」關太太滿臉堆笑地移動到關澤辰身旁,伸手想將他攙起:「澤辰啊,趕快跟你爸爸道歉,來,先起來——」
「不許起來!」關定理嘶聲怒吼:「給我跪好!沒有我的命令不准亂動!」
這下事情真的大條了!關太太乖乖鬆開扶住兒子的雙手,離開之前還猛以眼神示意兒子不要嘗試捋虎鬚。
接收到娘親暗示的關澤辰扯了扯嘴角,無聲地以嘴型向母親說了一句「我盡量」,就繼續低頭佯裝乖巧懺悔貌。
「來,給我交代清楚。」關定理怒氣稍霽,隨手拉了張太師椅就坐臥在兒子身側:「你最近在幹嘛?」
「唸書。」關澤辰據實回答。
關定理的右眉隱隱跳動。「你不是六月就大學畢業了,還唸書?」
「我……」偷偷覷了母親一眼,關澤辰發現紙畢竟包不住火,只得坦承以告。「我正在念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