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岷江月
她是不能回頭了,只能向前走。
她走進了森林裡,放棄了平時上山時走的那條道路,也就是說,她終於脫離從山上衝流而下的滾滾濁水。
森林裡,濃密的樹葉是很好的遮蔽物,擋住了大風大雨。
雖然,在黑夜裡劇烈舞動的樹枝,其實更像個狂笑亂舞的妖魔,但比起剛剛的路,真的好走多了。
於是依斐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
樹林裡被風雨吹折的樹枝不斷地阻礙她的前進,濕滑的草地讓依斐跌倒了好幾次。
而樹上不斷掉落的樹莓,正是依斐和翔文上山來玩時常吃的零食。
突然,一聲巨大的雷聲轟響,讓依斐嚇了一大跳,她還來不及反應時,突然一道大閃電向她前方的大樹襲擊過來。
依斐發出無聲的尖叫,拔腿就跑,但腳步跌撞,路面濕滑,她一不小心滑倒,隨即向山坡下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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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裡的樹洞中。
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在小小的空間中迴繞,像極了吹奏得很難聽的哨笛聲。
翔文心裡很害怕。
雖然在大樟樹的保護下,風和雨都吹不進洞裡來;而沿著山坡流下的水,也被交纏的籐蔓、草根等阻隔在外,所以在這個樹洞裡是很安全的。
但是,洞裡很黑,甚至帶著些寒意。
翔文縮起身體,緊緊地抱著自己,然後閉上眼睛。他覺得很冷,但其實更令他覺得寒冷的,是今天爸爸看他的眼神。
一向疼愛他、喜歡抱著他,說著「翔文是爸爸最心疼的寶貝」的爸爸,在晚上陪媽媽煮大餐時,突然接到一通電話。
那時,在接電話之前,他還對爸爸笑著說:「爸爸,今天我們來唱依斐改編的生日快樂歌好不好?」
但聽著電話的爸爸身體突然僵直了起來,拿著電話筒,回頭看著他。
那眼神,翔文至今都不會忘記,他楞住,不解地跑去爸爸身旁,搖著他的手。
「爸爸……」
爸爸摔下電話,突然一把將他抓了起來,往埕院丟了出去。
「你不是我的孩子!不要叫我爸爸!」爸爸大叫。
他被摔了出去,跌得很疼,膝蓋頓時破皮流血。他痛得哭了出來,但一抬頭,爸爸正用著恐怖的眼神朝著他走來,他害怕得縮起身子,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媽媽聽到撞擊聲,衝了出來,阻止爸爸,爸爸又一巴掌重重打了媽媽一下,高聲叫罵了起來,桌上那為他而準備的大蛋糕也被打翻了。
大姑丈、姑姑——依斐的爸爸媽媽都出來了。
翔文完全嚇住了,為了爸爸的話和眼神。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嗎?
怎麼會?
我不是尹家的孩子嗎?
那我是誰的孩子?
他鼓起勇氣,哭著走向爸爸。「我是爸爸的孩子!我是爸爸的孩子!」
但他還沒接近爸爸,就被大姑丈——依斐的爸爸給抱了起來,又放到了埕場上。
依斐的爸爸蹲下身子對他說:「翔文,你爸爸有點事,你乖,到依斐的房間去找她玩好嗎?」
翔文不願意,掙脫出大姑丈的手,想跑向媽媽。但他遠遠看著媽媽淚流滿面,想張開口叫媽媽,但媽媽只是將頭埋在手掌中,完全不看他。
奶奶來了,他抓住奶奶,奶奶似乎有些為難,用著陌生且疑惑的眼光看著他。
他鬆開手,看向周圍的大人們,所有所有的大人,都用著奇異的眼光看著他。
翔文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他立刻轉頭跑到右護龍,想去找依斐。
依斐是孩子的頭目,她最聰明,一定可以告訴他答案的。
但他找不到依斐。所有的小孩、所有的玩伴,都奇怪地不見了。
連依斐也不要他了嗎?
一堆叔叔姑姑們都在正廳,連一向和善的三姑姑也用悲淒的眼神看著他,伯母們都在竊竊私語著。
他一個人站在大埕場中,沒有人來理他。
怎麼才一通電話,怎麼爸爸媽媽才吵一架,他就不再是這個家的小孩了?
那是不是……以後他就不能待在這個家,不能做依斐姊姊的護衛?也不能和依斐在一起了?
翔文沒有多想地轉頭直往後山的秘密山洞衝去。
他想躲起來,躲到只有依斐能找到的地方。他走上山時天還沒黑,等一進森林裡,風雨就開始大起來了。
翔文找到了樟樹洞,躲在裡面,無聲地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的風聲也愈來愈大。
他又餓又冷又害怕,連眼睛都哭腫了。翔文近乎絕望地將頭埋在膝蓋裡。
連依斐也不會來找他了吧……
突然,他聽見樹枝斷裂的聲音,他立刻緊張地挺直身體,側耳傾聽。
他聽見雨水濺起來的聲音,腳步走過草地的聲音,他感覺好像有什麼大型動物在接近。
野狗嗎?還是熊呢?
聽爺爺說以前在這裡捕捉過熊的。
翔文更害怕了,但這空蕩蕩的洞穴裡,找不到可以當武器的東西,連根樹枝都沒有。他只好盡可能地將身體躲在洞穴的最深處。
突然從樹洞中的一側,一張黑色的臉探了進來,但他看不清楚那是誰。
「你果然在這裡!」
這張黑色的臉鑽進了樹洞,全身髒兮兮的,從頭到腳到處都沾滿了落葉雜草和泥上。
這聲音是……依斐姊姊?
但那張臉……
依斐將小背包取下,將背包裡的東西全都翻了出來,果然找到了一支手電筒。依斐立刻將手電筒的燈打開。
出現的仍然是一張沾滿黑泥的臉。
翔文呆呆地看著依斐。
「你的臉……」
依斐楞了一下,用手將臉擦了擦。「我剛剛在山坡上跌了下來,跌到了一個泥巴坑裡。還好是跌在那裡,我才沒受多少傷。」
依斐一面說,一面用手肘將臉擦乾淨。
雖然沒有那樣髒了,翔文卻看到她的臉上一堆被樹枝和石頭輕劃出來的傷痕。
「你怎麼……」翔文嚇得聲音有點顫抖。
「我怎麼來了嗎?我還要問你怎麼來了呢?不是說好今天晚上有颱風,所以不上來的嗎?」
依斐雖然語帶責備,但還是將小背包裡的零食一個一個地拿了出來。
有五香乖乖、乳加巧克力、科學面、和好幾瓶的津津蘆筍汁,還有生日蠟燭。
依斐打開五香乖乖,遞給了翔文。「你天黑前就上來的對不對,應該很餓了吧?先吃這個。」
翔文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過來。
他吃了一顆乖乖,突然,大滴大滴的淚水又掉了出來。
依斐嚇了一跳,立刻爬過去,聞了聞乖乖的味道。
「怎麼?乖乖壞了嗎?」
翔文搖頭,努力想將淚水止住,但還是止不住,他只好用左手拚命地抹去淚水。
依斐有點不知所措,只好湊過去抱住翔文。
翔文一被依斐抱住,立刻大哭了起來,緊緊抓著依斐不放。
「依斐姊姊,依斐姊姊……」
依斐很少看到翔文這麼大哭過,不禁慌了手腳。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緊緊地抱住他。
「翔文,你……你別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我……我不是爸爸的小孩,爸爸說我不是他的小孩!」翔文還是嚎哭著。
依斐楞住。
什麼叫翔文不是小舅的小孩?
雖然翔文出生時她才三歲,但她還是記得很清楚。她跟著媽媽去醫院,小舅一看到她就高興地抱起她,指著保溫箱裡的小男嬰對著她說:「這是依斐的表弟,以後他會說話的時候,就會叫依斐姊姊喲。」
「這是不可能的,你是小舅的小孩啦,你出生以後的事我都記得的。」她拍拍翔文的背,安慰著他。
「可是、可是今天爸爸把我推出來,說我不是他的小孩,我想去問媽媽,媽媽只是哭,想去問奶奶、叔叔,他們都不理我!」
她想起了晚上三合院裡的情景,翔文說的一點都沒錯。
她也不懂為什麼。但見到翔文哭得這樣傷心,她要怎麼安慰他呢?
「翔文,我不知道小舅究竟發生什麼事,不過你放心,不管你是誰,是不是小舅的小孩,你永遠是我的表弟。」
翔文抬起了臉,看著依斐。
依斐也看著翔文,用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
「你永遠都是我表弟。」她再次肯定的說。
「永遠?」
「對,永遠!」
「我永遠都能和你在一起嗎?」
依斐又摟了摟翔文。「永遠!」
翔文看著她的眼睛,激動地點點頭。
「所以,翔文,你別哭了……」她看了看周圍,笑了起來。「反正,我們本來就說好要在這裡過你的生日,現在就按照原訂計畫羅!」
依斐一面說,一面拿起火柴點著蠟燭。洞裡因為沒有風,蠟燭很快就被點著了。
「雖然沒有蛋糕,但還是要唱生日快樂歌喲。」
她開始唱起用卡通歌曲改編的生日快樂歌,翔文被她逗笑了。
「不傷心了?」她很開心地看見他的笑容。
翔文看著依斐,突然說:「依斐姊姊,我喜歡你。」
她楞了一會後笑了,這還用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