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綠淇
師父為了要讓他晚上不離開床鋪乖乖一覺到天亮,總是到處搜羅一些驚悚駭人的鄉野奇譚來說給他聽,什麼半夜會有竹竿鬼在路上跑啦、水井裡會伸出青色的爪子把人抓下去啦……這些「床邊故事」材料多變,常常翻新,每天都不一樣。
「喂,你……」見他失神,月憐試探性地喚道。
「什什什麼?」回答的語調略略偏高。
「沒什麼。」還是不要問好了,不太禮貌。
「有什麼事?妳就說嘛!」莫十五不住催她。
「我在想,你不會是……」月憐揣想道:「不會是……」
「不會是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你不會是怕鬼吧?」
「怕怕怕伯鬼?我莫十五會伯鬼?」笑容愈來愈扭曲。「妳妳妳別說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喔……」她點點頭,盡量裝出理解的神情,把笑聲嚥回肚裡。
原來,他會怕鬼啊。
第七章
吹熄的蠟燭瀰漫了滿室燭煙,暖暖的氣味令人格外好眠。
睡在外側的胡老爹緩緩睜開眼睛,側頭望向睡在自己身邊的人--莫十五動也不動,顯然是好夢方酣。
燭煙繚繞一室,久久不散,胡老爹自衣襟中取出一枚香囊壓在鼻上,用力吸著那清涼的氣味,神智和力氣隨著遍佈全身的涼意而漸漸恢復。
他自床上翻坐而起,躡足下榻,輕輕俏悄地往外摸索而去。
走到門邊時,佝僂的身形忽又回轉來,將桌上尚冒著白煙的半截蠟燭連燭台一同拿起,放到自己方才側身的床上。
幾個眨眼間,睡夢中的莫十五已被不斷冒出的白煙團團圍住。
這樣熏,就算是十個莫十五,也要睡得死透了。
香囊仍緊緊壓在鼻上,胡老爹半瞇著眼,在一室的迷香中,開門走了出去。
夜風呼呼地吹著,胡老爹一雙長短不一的腿跑得又快又急,登上了住屋後方的小山丘,飛身奔進黑漆漆的樹林中。
他在一棵樹下站定了腳步,撮起嘴唇,噓溜溜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哨。
哨音剛落,就聽見背後微有聲響。
胡老爹大喜,轉身喚道:「掌門……」
輕蔑的哼笑聲打斷他的話語。
「你是什麼東西,敢巴望掌門親自來見你?」樹後走出一個白衣男子。
「賀連衣……」胡老爹吶吶地喚出來者姓名,聲音中明顯帶著不悅。
「賀堂主。」白衣男子糾正道。「你現在沒有資格直呼我的名諱。」
胡老爹不理會他的挑釁,沉聲問道:「你為什麼在這裡?」
「下面的人收到你的信--」賀連衣惡意一笑:「怎麼,我來就不行?」
「我的信是發給掌門的。」胡老爹防備地瞪著他。
「胡竟啊胡竟,你失了武功、沒了地位,人也跟著糊塗了起來嗎?」賀連衣誇張地搖頭歎氣。「你現在的身份連市井小民也不如,光憑一封書信,就想要掌門他老人家動身前來見你,也未免把自己瞧得太大了吧?」
本名叫胡竟的胡老爹雙肩一塌。「你是說……掌門不信我?」
賀連衣搖了搖頭。「算你好造化,這件事事關重大,也算是上官老掌門過世前的未竟之願,掌門極為重視。」
「那……」掌門信他?胡竟又喜又疑:「那為何是你……」
「你觸犯門規、被廢遭逐,雖然此次尋得傳聞中的玉八卦可算大功一件,然空有一紙書信,無憑無據,咱們卻也不敢輕易全然相信,焉知你是不是勾結外人、設計相誘?換作是我,定要判你信口開河,叫你自行了斷,哪裡還有你露臉的份兒?掌門命我前來探探你,是掌門謹慎,卻也是掌門慈悲,不忍見你像個小丑一般,淨演沒人看的獨腳戲。」
話語間,胡竟多次想要插嘴搶白,賀連衣卻是理也不理,逕自一口氣把話說到了底。
他輕飄飄的聲音一字一字鑽入耳間,似褒又似貶,胡竟有苦說不出,也只能咬牙回一句:「多謝掌門寬宏大量。」
見胡竟神情含怒、臉色困窘,賀連衣似乎甚是得意。他低低慢慢地說道:「你信上說,有一對少年男女,帶著莫家祖傳的玉八卦,此時正住在你居所。此話可真?」
「正是。」胡竟斂起怒氣,回道:「那少女不懂武,又傷了腳,不足為懼。而那少年年紀雖輕,武功卻甚好,不可力敵,所以我……」
賀連衣「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你是個廢人,別說他武功好,就算他是個尋常少年,只怕他一拳一腳也能把你放倒。還說什麼『不可力敵』?別逗我笑了。」
「賀連衣!」胡竟捏緊雙拳,卻無計可施--他,真的是個廢人啊……
賀連衣對他的怒氣置若罔聞,逕自接口道:「嗯哼,不可力敵,然後呢?你就用『千日醉』把他迷倒在屋裡了吧?」
一猜即中。
胡竟點頭。「我曉得掌門喜歡親自處理事,所以沒動那少年一根指頭,一切等候掌門前來發落。」
「且慢且慢,」賀連衣舉手作勢:「我方纔的話你怕是沒有聽進去。掌門派我先來,就是向你要一個憑據。你怎麼證明那真是莫家傳人?又怎麼證明他真帶著玉八卦?要掌門前來親自發落,可也得要是真貨,才有勞動掌門的價值。」
「當然有證據,這是莫家的表記,是那少年貼身戴著的。」胡竟拿出一枚繫著紅絲繩的銅牌,交給賀連衣。
賀連衣接過,細細端詳這枚呈五瓣梅花之形的銅牌,長指隱約在銅牌正面摸出個「莫」字,背面則刻著數字「一十八」。
莫家刀在十二年前忽然分崩離析,門下眾多弟子一個個散去,紛紛隱姓埋名,偌大一個門派就這麼在江湖上消聲匿跡,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傳人流落何方。
「沒錯,這的確是莫家刀門人的表記之物,唯有繼承人的表記上才會刻有數字……那小子居然是第十八代掌門……不,他如此年幼,應該是第十八代掌門的傳人……」賀連衣聲音雖冷靜,也已壓不住興奮。
「十幾天前我到揚州城求見伍堂主,出城時在道旁聽見那少年和那個小姑娘的對話,玉八卦的確在他們手上,所以我才一路跟著他們,並設局將他們留下。」
「看來這次是真的玉八卦現世了……」賀連衣音調透著興奮。
胡竟已按捺不住,急道:「你現下信我了吧?快些發訊稟明掌門人,請掌門親自前來取那玉八卦……」
「不急。」
一聲悶響,胡竟佝僂的身形緩緩軟下,瞪凸了眼,倒臥在地的姿勢古怪不已。
賀連衣薄唇輕輕抿著笑意,把那枚銅牌握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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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了,月亮已近天心,蟲兒鳴叫聲也慢慢止歇了。
柴房自門外落了栓,只聽得「咿呀」一聲,栓被挑起,木門開了一條縫,為屋裡添了淡淡的微光。
月憐翻了個身,鼻中嗅著草香,月光下,小小的睡顏甚是舒適安詳。
房門又推開了寸許,一條黑色人影迅速閃入。
即使入侵者小心翼翼,睡夢中的月憐仍是受到了驚擾,她再次翻轉身子,秀眉微皺,抬手至額邊,似乎快要醒了過來。
沒想到她這麼淺眠。
黑影來到草堆旁,緩緩地伸出手--
有人進來了!
月憐自夢中驚醒,感到身旁的呼吸貼得極近,她倒抽一口氣,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緊緊摀住了口唇。
月憐一顆心蹦得老高,直覺伸手想掰開對方的箝制,雙手用力一扳,鼻間已先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是我啊。」莫十五聲若蚊鳴。
是十五?
月憐瞪大了眼,看見莫十五擠眉弄眼的伸出指頭放在唇間,作勢要她噤聲。她會意,輕輕點了點頭,他才放下了摀住她嘴巴的手。
「你做什麼?嚇死我了。」她坐起身來,輕聲問道。
「不是要嚇妳……來,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他輕聲說道,一邊伸手拉她。
「怎麼了?」見他神色鄭重,她披了外衣,讓他扶著自己離開臥鋪。
「胡老爹……」莫十五兩道濃眉揪作一線:「他不是好人。他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早就有心搶奪玉八卦,那天他是算準了我們會經過,故意倒在路中間。」
「他一個身有殘疾的老人家,真要發難,又怎麼打得過你?」她倚牆而站,怔怔地看他從草堆下搬出玉八卦。
「我先前曾覺奇怪,胡老爹明明手腳皆殘,卻步履輕健、目光銳利,如今想來,他的確是武林中人,只是武藝被人廢去,手腳的殘疾只怕也是因此而來。」
「他說是給狼咬傷的……」她心裡一團亂,不太願意相信親切的胡老爹居然包藏禍心。
「他說謊。」把玉八卦打包成包袱背在肩上,莫十五一手攙住月憐。「他自己沒有武功,又想搶玉八卦,於是趁妳腳傷,留我們住在他的住處,好拖延時間找幫手過來。若妳的腳不是碰巧受了傷,只怕他也會編出一套理由留我們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