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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言妍

    晴鈴自昨晚在員工冊子裡找到雨洋的名字後,就極力克制興奮的情緒。

    一個多月的調職申請,也曾想過這期間萬一他離開礦區,豈不是什麼都白費了?但她偏就有某種癡意的執著,相信愛情靈犀一點通,蒙著眼去賭,他非在不可--

    「范雨洋!」點名聲傳來。

    她神經更緊繃了。發現她來,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秒針一格格走,人一個個前進,雨洋赤膊著上身踏入這木造的保健室。

    當他抬起頭看見晴鈴時,眸子是驚愕的愣直,說是撞到鬼也不為過,四周聲音遁去,只剩牆上的圓鍾細微滴答,悸慄爬上肌膚的每一寸。

    現在是大白天,眾兄弟為證,不會是作夢……那麼,是他神智不清瘋了嗎?或者,僅僅是一個像她的女孩?但即使像她,也不會複製同樣的反應和感覺呀!

    他又一次閉上眼睛,再張開,日光皎皎,她並沒有消失,還對他露出那帶著淺窩的特有微笑,久違了,久違了……

    雨洋瘦了,蒼白無神,臉更見骨,嘴角眼尾的紋路更深,和在台北不太一樣,也說不上哪個更顯不健康的疲態,直覺他這半年並不好,恐怕都不曾快樂笑過。

    但無論如何,他仍是她所思念的雨洋,內巷初遇時如磁石般的吸引,塯公圳旁再相逢時緣聚的喜悅,瞬間統統都回來了!

    世上沒有一個人,只除了雨洋,能讓她一眼就好想親近,不管他是健康是生病、是耀眼是黯淡、是富是貧、是好是壞,她只想奔入他懷中,喁喁細訴那似歷了幾生幾世的滿滿心情;能如此喜歡一個人,真是好幸福的感覺呀!

    晴鈴這一刻更覺得自己沒有來錯,眾裡尋他,終於尋到了……

    輪到雨洋站上體重器。

    「又沒長半斤肉!」楊桂枝記著刻度。「聽說你最近都不到老馬家吃飯了,難怪會營養不良,到我家吃飯也可以呀!」

    「貴妃娘娘,妳幹嘛只關心他,不關心我們?我們也是人哪!」門口兄弟出聲抗議,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來。

    「貴你的頭啦!你們每個吃得肥膩膩的,需要的是節食,免得工寮門都塞不進去。」楊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這樣,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們搶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這個請那個的,吃得可比我們好哇!」兄弟們說。

    兩方你來我往鬥嘴的時候,雨洋靜靜地走到晴鈴桌子前面。

    他眼睛並沒有看她,她彷彿才明白般,面對的是光裸上身的雨洋。呃,她是護士呀,見過的男人軀體不知凡幾,早就職業化了;但此刻,那瘦卻精壯的男性胸臂距離如此之近,散發的體熱不斷觸及敏銳的神經,她的臉慢慢由耳根紅起來。

    量脈搏時,她手指輕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亂得根本測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寫個標準數字;量血壓時,更是手忙腳亂,束帶綁幾次才成功。

    雨洋畢竟不是一般男人,是會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種反應的特殊男人--她頰泛桃紅,看他額頭也滲汗珠,才稍微好過些,不止她一個人緊張呢!

    因為這種種情緒,他們甚至還來不及說一句話,雨洋已轉到林醫師那兒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會,看到他後褲袋插一包香煙,晴鈴脫口而出:

    「怎麼又抽煙呢?礦工已是煤肺症的高危險群,應該禁煙的!」

    更衝動地,她還走上前抽出香煙,等於沒收,全場人驚呆住,都停止交談。

    眾目睽睽下,晴鈴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

    「煤肺症會造成肺部纖維化,使呼吸困難,還可能轉為致命的肺結核。大家每天鑿坑采煤的,肺已處在很糟糕的環境了,怎能再抽煙加重它的負擔呢?」

    現場漸有幾分尷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頭看地,像在忍著笑,又像在專心找螞蟻。

    「礦區煙酒問題向來嚴重,生活苦悶嘛,以後妳會知道的。」林醫師緩和氣氛說:「現在楊小姐有妳幫忙,我們是該多辦幾場健康講座。」

    真窘,她完全沒有要教訓人的意思,只是針對雨洋而已,其中的複雜道不清;失常,都是因為他!

    外省兄弟們全部檢查完畢,一出保健室就嘰嘰喳喳討論新的護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礦場難得的一朵花兒,但看起來比楊貴妃還凶,還沒收香煙哩!」他們圍著雨洋說:「小范,全新沒拆的,得要回來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復正常。晴鈴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但問有何用,她做事永遠出人意表,問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頭從汗衫裡鑽出來,似自言自語,又似答話。

    「算了?不是煙癮犯得受不了嗎?」兄弟之一說:「若不敢要,咱們再去福利社找麗香小姐,她那兒還多著呢,肯定會再給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說的是真心話,一見到晴鈴,那種抓不著又痛饜需要尼古丁填滿的空虛感,驀然間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藥……

    因為恍惚出神,走路向來拖在隊伍尾巴的他,今天卻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樣子,是被新護士小姐煞到了嗎?」

    被拋在後面的兄弟們交頭接耳,不禁懷疑剛才在保健室到底錯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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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橫掃山區,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見星月,屋內不見五指;濃濃的黑暗,潮濕的氣味,像她不再有陽光且奏著憂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從體檢那日見到雨洋之後,已經七天了!

    她以為雨洋會立刻找來,結果沒有,日盼夜也盼,連個影子都沒有。上山前,曾預測他的各種反應,期望會高興和感動,也有可能煩惱和不安,但絕沒有一項是冷漠的「不聞不問」!

    晴鈴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許多顧慮和考量,也是這回設法要為他解開的,並尋求兩人共同的未來。沒想到他台北躲,礦場也躲;原以為礦場離他近,但山裡地底加起來員工多達數千個,只要他存心避開,根本尋不到人!

    他為什麼連說一句話都不肯呢?晴鈴難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調的金坤來取癬藥,打聽之下,才知道有一位麗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說:

    「麗香小姐是馬哥的小姨子,對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煙酒,一定先給他,大伙都撮合著這兩人結婚,親上加親,郎才女貌哩!」

    從那刻起,她像由晴空萬里的雲天直直墜下,長久亢奮的心情頓然消失,本來是霧裡看花的美,但霧散了,什麼都一覽無遺地爭著顯露出來……

    最初的反應,是不相信的。因為一直很篤定雨洋是她的,賭注也好,冒險也好,都認為他們之間的情意和默契是絕無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個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確定了,憶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無、難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舊的詩集外,什麼都沒有--沒有承諾、沒有愛語、沒有約定、沒有表白、沒有見證,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沒有,就如同他這個人來去的虛幻飄渺。

    而為了這虛幻飄渺,她不顧眾人反對,提著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來……

    麗香,麗香……這名字愈在腦裡打轉,她就愈往牛角尖鑽,鹹柏說雨洋薄倖浪子、每到一地愛招惹女人的話,不斷冒出來,擴散又迴旋,比滿山的風雨還大。

    他自己不也說了無情和無心嗎?為何不認真聽?為何還一廂情願以為他可憐落魄,偏要為他動情和動心?真是吃錯戀愛藥,迷了心竅嗎?

    明天她得問清楚。此刻心緊緊摀著,雙眼灼熱刺痛,嘴唇幾乎咬破,但她仍抱著小小希望,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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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一點整,天色鬱悶,昨夜的雨,早晨已蒸發掉,七月焚風撲面而來。

    雨洋踽踽爬著坡路。昨天老鄉金坤拿癬藥回來,說林醫師約他今天復檢,於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帶工作。

    距上次見晴鈴已經第八天了,分分秒秒絞盡腦汁也不知要如何處理這種局面,只能愈深入礦區,躲混在幾千人之中。

    沒想到還是要到保健室,她會在嗎?該怎麼辦呢?

    屋內暗暗的,並不見有人,突然背後傳來關門聲,他轉過頭,是獨自一個人的晴鈴,秀眉微蹙,表情頗為嚴肅,並不帶她慣有的笑容。

    「我來找林醫師的。」雨洋移開目光說。

    「林醫師人在鎮上,他沒有要你來--是我。」晴鈴強調最後兩個字。

    八個月了,自從去年冬天的那個夜晚,不曾再面對面說話,她一時千念萬緒窒塞胸口,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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