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言妍
孩子沒有時間觀念,等不耐煩或疲累了,就進醫院找父母。
醫院內是懾人的景象,磨石子地刷得亮白,穿過天窗灑落的陽光,刺得教人睜不開眼。長長的走廊沒有人,兩旁列著或開或關的門,屬於日據時代的設計風格,原是用來療養的,偏居家的隱密感,靜得使人害怕。
孩子們不敢出聲,踮著腳往每扇開啟的門內窺探,彷彿偷偷闖進的小貓咪。有的門裡沒人,有的門裡人忙著,都不像自己生病的父親或母親。
突然「篤篤」的腳步聲傳來,有個護士拿著銀色拖盤走近。
「小朋友,不可以隨便亂跑喔!」她微俯身說。
銀色拖盤的高度正好讓他們看見上面的針筒,嚇得退後好幾步。
「你們來打預防針的,對不對?」她故意說。
孩子們連忙搖頭,各家父母的聲音紛紛傳來:「你們吵到阿姨了嗎?」
「不吵、不吵,他們很可愛!」護士立刻回答。
父親或母親就在幾步外的房間內,一身便服換成了醫院的袍子,難怪先前認不出來。他們坐在診療台上說:「你們再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好了。」
孩子們走出大門,外面的空氣新鮮多了,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森冷,但沒有父母,感覺很寂寞,內心有不合年齡的憂傷輕輕吃咬著。
門又開了,方纔的護士向大家招手。天光之下看得比較清楚,她很年輕,頭髮紮在帽底黑白輝映,臉龐顯得秀淨,加上甜甜的笑容,還真像天使呢!
她從口袋掏出幾包健素糖和鈣片,親切地說:「小朋友好乖,阿姨請吃糖,是補充身體維他命的好糖喔!」
孩子們愛吃糖,小的立刻伸出手,大的有幾分遲疑。
「爸媽說可以的。」她把糖一一放入他們的手中。
「謝謝阿姨!」孩子們很有禮貌地說。
「不客氣!」她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亮,帶領他們排排坐在台階上。
孩子們雙頰笑成了紅撲撲的蘋果,糖在嘴裡嘎吱嘎吱地響。
她看了很滿意,摸摸他們的頭,又說:「如果你們表現得好,等一下還有防癆和愛盲鉛筆當獎品喔。」
孩子們的嘴更開啦,憨憨地露出正在換長的零落牙齒,回歸天真,一掃臉上那不合年齡的陰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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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某日」不只一次,都淡淡流去,但因為那甜甜、彎彎月亮般的笑容,在歲月的折頁中剪出一個深深的影子,竟也發出柔柔不散的光芒。
光芒照荒煙、照零雨、照露痕、照孤雁……讓孩子們在長大成人後,還能勇敢地回到這個悲傷的地方;想哭泣的時候,還能感受心底積存著的那點溫柔。
所以,直到今日,在怎麼看顏色都暗淡些又像沒有換過季節的那條街,仍有人徘徊,尋找著她的蹤跡,訴說著她的故事。
如果此刻心還能負荷的話,走到街中央,可以閉上眼睛,讓風輕拂臉頰,或許能觸及多年前,那曾經存在的如鈴笑聲……
(夢書)
那個房間不大,地板軋軋作響,以三夾板隔間,只有裝窗的那一面是泥土牆,正對著花草苔蘚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聲。
白天窗子框著雲朵,幾隻鳥雀喳喳飛過;夜晚總是鑲著星月,在蟲唧悄悄更深時分,灑入滿室清輝。
人生在某些階段,驀然回首,會發現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築不見了,多半是拆遷或改建,你只能愣愣地站在空間相同卻完全變了樣的環境裡,感受一種語言也說不清楚的悵然。
那個房間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於人的記憶中。
後來記憶也模糊了,就偶爾由夢裡浮現出來。
夢裡,房間和月光永不分開,連著灰網蚊帳成白濛濛的一片。作夢的人總躡手躡腳走進來,四處摸索著要尋找什麼。
床上有時睡著人,有時空空的。那個時代,島上有許多離鄉背井的男人隻身流浪著,想尋求家庭與親情的溫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飯、哪怕是一點女人孩童的笑聲,就可以讓孤獨的腳步走得更遠一些。
那個房間就曾經收留過這些男人。
作夢的人在找什麼呢?嗯,是一本書,這些男人留下來的,一個傳給一個,據說他們大都閱讀過,都想像自己是書中的男主角。
「這書中的故事是真實的嗎?」沒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跡湮滅,寫書的詩人已遠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書呢?當然也不知去向。想見到它,就只能在夢裡。
作夢的人往往在床邊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讀上幾段,然後才能在酣眠中,與內心深處思念的戀人歡聚重遊。
書頁已翻得發黃疲軟了,書皮一道道細細的裂紋,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藍色,那是封面的寫意設計,換個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長的人影。
嘿,還真是作夢哩!手指一觸碰,那碧藍慢慢流轉幻化,直長變彎曲、分散又聚合,順巧地繞成一個「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調,如在濛濛的雨霧裡,泛出了一個「靈」字。
對了!記起來了,書名叫《情靈》--作夢的人興奮地捧起書,想重溫那曾悸動心靈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頁頁翻下去,所見的全是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怎麼會呢?怎麼一回事?字怎麼都消失了?
作夢的人不信,就著月光,鼻子幾乎貼到紙張了,兩眼灼灼地瞪視,盼能燒出個蜘蛛絲或螞蟻跡都可以。
但沒有,沒有豪情萬丈的字,也沒有柔情千百的句!
蚊帳起了細細的波紋,床上的人輾轉,棉被像移動的山丘,雙手突然伸出。
作夢的人屏住氣息,嚇出一身冷汗,如果那個人發現這本書成了一張張白紙,不知會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會不會一寸寸空洞?心靈無所寄托,人會不會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緩緩放下,一聲歎息逸出,也許他正在夢裡擁抱著心愛的戀人呢!
作夢的人全身滾燙髮熱,不知何時右手已握住一枝筆,沉甸甸的,又彷彿有蒸氣在頭頂嘶嘶沖冒著,催促某種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將書填滿不可!
「但我不是詩人,我不會寫呀!」作夢的人痛苦掙扎。
「是你在夢裡遺忘這個故事的,而詩人已不在,你要負責記起來!」嘶嘶嘶,張牙舞爪絕不罷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還沒有醒來之前,將故事還原回去吧!
那些豪邁、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兒女,以及他們所活過的每一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第一章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貨車輪胎輾過的地方,幾條裂痕慢慢擴展,到圳邊的相思樹根才停止。
相思樹上有一隻蟬抖了抖透明的翼翅。牠今天清晨才從地底鑽出來,幾年黑暗的蟄伏終於結束,牠緩緩爬向樹幹,找個地方開始痛苦地蛻殼羽化。
過程大概有半個鐘頭吧!
牠記得非常疲累,當身體顏色逐漸變深,太陽也將濕皺的翅膀曬硬,顯現出藍黑帶金的瑩亮時,牠還趴棲在原處,想不起來要做什麼。
此刻,也許是樹身傳來的訊息,也許是微風的輕拂,牠感到胸腹的某種鼓動,不由自主地就發出了振鳴聲,間斷的、瘖啞的,很快又弱下去。
由蟬的複眼向右望去,越過潺流的圳水,一片如簾的搖拂綠柳後,有一排灰色的石牆,大門處掛的長木牌寫著「衛生所」幾個字,院子的矮棚裡整齊地列著五、六輛腳踏車。
「知……知……知……」蟬再度嘗試,像在呼喚,仍是孤單得有些可憐。
屋內的晴鈴聽見了,放下藥冊,走到窗前,天上的雲寂寞地飛,她自言自語說:
「今年的第一聲蟬鳴呢,夏天真的來了……」
「夏天來了,就可以結婚了!」同事林雅惠剛好由門診室出來,笑著說。
「誰要結婚?」晴鈴回到座位,說:「至少不是我。」
「不是妳,那更不是我,我都死會嘍!」雅惠和晴鈴同鄉,都是赤溪人,一向待她如小妹。「那麼,有可能是我們那位前途無量青年才俊的汪啟棠醫師嘍,他可很想結婚,只是在苦等某位小姐點頭答應而已。」
「不懂妳在講什麼。」晴鈴見她又要開口,忙用中指按在唇上,側耳說:「噓!快聽!快聽!有沒有?蟬聲,很辛苦在試音呢……」
「我根本沒聽到。」雅惠拿了幾瓶藥又進門診室,不忘取笑說:「小姐,結婚比蟬聲重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