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向玄纁
保護晏小子,能力足矣!
當時師父那滿面滿眼的取笑,令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排拒世間禮教,因而隱居莫離山,也總以教導出敬禮守規的徒兒為恥。
晏莫離縱然無子,有你二人,早已足夠。
只是,這份心意,早讓黃土給掩埋。
"這份過往,徒兒細細珍藏,只可惜您的心願,彤兒恐怕得辜負了。"璩若影將陶偶用綾巾包起,埋入小坑中,慢慢覆上沙土。
"陶偶葬墳前,以為盟誓,今生留恨,但盼來生聚首,可否?"隆起的小土丘上,濡濕正在蔓延。
"彤兒……"晏郡平跪在她身後,雙手環住她的顫抖。
不,他不能一錯再錯,他明白的,明白師父的心願!
最該堅強的人,是他,堅強地為他們一同呵護的小人兒撐起一片足以優遊的天地。
"初時,只為了能於大婚之前,再見師兄一面,余願足矣。"她脆弱自語,而後仰起頭,慘切地笑了。"怎麼到後來,全變了樣呢?"
"別再說了。"他輕吻她髮際,企圖借她的體熱、她的香氣,來驅走自己心底的寒冷。
"如果這是師兄的希望,我可以不再說,但不說了,心痛就不存在了嗎?遺憾就不存在了嗎?"她痛哭出聲,渾身顫抖若風中棉絮。"不說了,曾有的恨、曾有的怨,統統都可以不存在了嗎?不說了,我要的快樂回得來嗎?心底的空洞補得起來嗎?"
"彤兒……"
"師兄,你可知道,看著你和季嬿恩愛成雙,我得費多大的心力,才能在師父面前露出釋懷笑顏;你可知道,一片片修補破碎的女偶,我得靠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我了斷的念頭;你可知道撐著幾乎半殘的身軀,我如何熬過痛楚的折磨;你可知道,我得埋葬多少思念,才能說服自己不去逃避親事;你可知道,每日每夜,只要一閉上眼,我便會看見師父不甘的容顏!"
"我明白。"那樣夜不能寐的心痛,他深刻感受。
"師兄呀,你可知道,這兩年來,我有多痛恨自己,恨自己的疏失,沒有辦法及時救回師父性命;恨自己的衝動莽撞、沉不住氣,沒有辦法為師父報仇;你可知道,我得如何鍛煉自己,拚命讓自己的武功超越極限;你可知道,染上滿手血腥,我該如何掙扎,才能說服自己麻木;你可知道,我根本不敢回到這兒,不敢回憶前塵過往,只怕再也阻止不了自己勃發洶湧的恨;你可知道,背負這麼多,我有多累,有多累……"他試圖安撫,她卻完全聽不見,只能淹沒在已無法再壓抑的情緒裡。
"別再說了,別再放任真氣竄流!"新芽氣息愈來愈濃,讓他慌了,擔心她再這樣下去,將會傷害到自己,連忙點住她幾處穴道,輔送真氣給她。
"不,"她的情緒因而得到些許平撫,卻在回過神後,用內力將他的手震離,環住自己。"別再這麼做了,你明知道我的體質會吸收你的功力。"
"我只願你別傷了自己。"他再度抱緊她。
璩若影無語,在他的懷抱中,試圖慢慢平息心緒。
金鳥展翅,日已高昇,暖熱的溫度,透過葉梢灑下,逐漸驅逐寒冷。
"師兄,可知我目前最大的心願?"她在他懷中轉身,帶淚的明眸鎖住他的。
他回望她,有些心驚。
"以莫離劍法,親手殺了季嬿!"她的語氣突然化為殺意。
望見她淚眼中的凌厲狠絕,他的心,又是一慟。
她怎會變得如此?
他的彤兒呀,一向單純而善良,不該有如此肅殺的眼眸!
"別對季嬿動手。"晏郡平搖頭,輕語懇求。
她瞪視他,冷語:"給我理由,之前我不動手,是為了你,現在她不僅窮追不捨,還想殺盡你身邊的人,你卻仍要我放過她?"
"並不是要你放過她,而是——"他拭去她臉上的淚,輕聲在她耳邊道:"從今以後,你的殺戮,讓師兄來替你承受,好嗎?"
"為什麼?"她顫問。
她的手早已沾滿血腥,可以不在乎,但他不同,一個性喜和平的人,怎可讓他一同沉淪?
"彤兒,"晏郡平將她的心思看人眼底,輕歎:"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即使我不愛殺戮,身上卻早已背負江湖上幾千幾百條人命。這筆罪愆,我早該面對了。"
"但事情又不是你當初所能預料……"
晏郡平伸手阻斷她的話,搖頭歎息。"呵,你的情意,仍是如此深重,捨不得師兄受過,是嗎?"
她垂下眼眸,不願回答,也無法回答。
"你不回答,無妨,姑且不論解不開的前仇,我早就應該報還,更是因為,她執意殺你!"他的眸中,有著決心。
殺戮惡果該由誰受,不會有人得到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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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讓荒蕪掩蓋的故居,在兩人的同心合力下,恢復當年質樸潔淨的風貌。
"好久沒喝到師兄為我煎煮的藥茶了,記得從前總是逼著你陪我一口一口喝下。"璩若影嘴角輕揚,恍似在笑,喝著清香淡雅的藥茶,眼神卻顯得飄忽。
"若你願意,往後每天為你調製。"晏郡平端起茶碗,一楞,這香氣……
"何必說笑。"明眸閃過黯然,她注意到他的出神,關切問道:"怎麼了?"
"沒事。"放下茶碗,他的嘴角勾起笑意。既然有人暗中幫忙,何不樂得順水推舟?
她點頭,懷著些許愧意開口:"對不起,上午之時,我的情緒失控了。"她明知道師兄的心情不會比她好過,這樣放任情緒,無疑是加深他的負擔和愧疚,但一望向師父的墳,她怎樣也無法控制自己,故而任性地將心緒奔洩。
"鬱積的情緒,本來就該找到傾洩的出口,我只擔心你放著愁思不解,而將自己逼落絕境。"他將她那夜所說的話奉還。
"也許吧,但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改變不了什麼的。"她將目光調離,望入人屋內竹櫃上方才讓他給擺上的那對陶偶,困惑地問:"為什麼要將陶偶掘出?"
"那既然是師父欲贈送給我們的心意,將如此貴重的心意送還,豈不是大大折傷他老人家的顏面?"
"但如此大禮,我們收受不起呀!"
"彤兒,"他歎息。"那不僅是師父的遺贈,更是老人家的遺願,你如此奉還,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但是留著卻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如果可以選擇……"不知道是否由於心境影響,她總覺得斑駁的陶偶似在垂泣,說話的語氣也因這樣的出神而更顯飄忽。
"如果可以選擇,又何必冀盼來世對吧?"他打斷她的話,搖頭道:"來世太過遙遠,喝了孟婆湯後的下輩子,我們根本無法預期,彤兒,你一向是直接果敢的個性,為何現下卻只能選擇逃避?"
"敵不過的。"
"未有正面交鋒,怎麼先說喪氣話?讓我們兩人一起面對,若真逃不過,那麼即使喪命,亦能相依,不好嗎?"他看她的眼神中,有著溫暖的、明白而赤裸的情。
她低垂著頭,繼續飲茶,不敢再正視他。
而他也不繼續進逼,靜靜地看著她將整碗茶吞嚥後,才忽爾開口:
"彤兒,這藥茶,是清晨方回到莫高山時,師兄特意為你所摘采調配,只是為了弔祭師父,才暫時擱置,待回來再行煎煮。"
"我一直待在你身旁看著,怎會不知,又何需特意說明?"
"想要問你,方纔你煎煮藥茶之時,可有發現異狀?"
"沒有,水量、時辰皆依你的吩咐。怎麼,味道有問題嗎?"方才師兄忙著打理屋內屋外,而她除了顧著注水與時辰控制外,也幫忙打理,但卻從沒讓藥茶離開視線過,不明白師兄為何特意問她?
這麼一想,她才發現師兄一口也沒喝,於是直接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何你不喝?"
這麼說,問題是出在他們離開這兒前去上墳之時了。心思繞轉,晏郡平輕笑回答:"同你確認,只是想向你澄清,藥不是我所下。"
"什麼意思?"不就是藥茶嗎?怎又說不是他所下的藥?正想問清楚,體內卻突然升起燥熱,令她一陣暈眩。
"柳台雲雨,下這麼烈的藥,是有點過火了。彤兒,這茶可不能多喝呀!"
驀地,她明白了,嬌顏刷白。"你明明知道,卻仍看著我喝下?"
"我沒有理由阻止。"他輕歎,而後回答她之前提出的問題。"不喝,是因為我不想失去理智,讓你受罪。"
不願意去深想他語氣中那豁出一切的笑意,她極力壓制體內的騷動,支著額,祈求地望著他。"師兄,你一向君子!"
"君子這敬稱,打從兩年前我便已收受不起。"他起身走向她,握住她綿軟無力的手,解開她的發後,在她耳邊呼氣輕道:"再說,為了得回你,我寧做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