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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冬橘

    "他們不會的。"皇甫少泱擁著她,為這一向不多談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動,不由自主說了他的困擾、矛盾、失望與失落。

    "我有一個結拜大哥,他每回見到我,總是苦口婆心的勸我別再想著復仇這件事,該專心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聽勸,也沒法子聽勸,畢竟門主於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將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所謂的'復仇'其意義究竟是何等荒謬。我以為是'替天行道'的應天門,其實只是官家豢養來用以剷除異己的走狗。我自認未曾錯殺一人,但充其量也不過是眾多殺人工具中較自命清高、可是一樣好用的一個罷了。"

    他抽抽嘴角,擰出冷笑,"可笑的是,'終日打雁的,終被雁啄了眼睛',應天門橫行江湖十餘年之後,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毀去,而這些毀去應天門灼'功臣',最後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網打盡的命運。殺人又如何?在官家眼裡,死一個跟死一百個相差無幾,殺把人跟碾死蟲子一樣輕易。"

    這話令人聞之心涼,尉遲楠別開眼,沉痛的下句結語:"官殺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頷首,將視線移至藍得冷漠的蒼穹。

    "你說這仇該怎麼報?剿滅應天門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盡。但這仇我又為什麼要報?應天門受朝廷之命,剷除與聖意不同調的聲音──這是醜惡的行徑;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盡應天門上下百餘口──這亦是醜惡的;最後朝廷以更大的醜惡,毀去所有能證明這醜陋現實確實存在過的痕跡。阿楠,我這些年的汲汲營營,究竟為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他深吸口氣,艱難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勞,換來的只是一場虛空,半點意義也沒有。"

    尉遲楠搜索枯腸,找不到可排遣他滿腔憤懣的話語,抬眼向澄空尋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靜默。

    "阿楠,現在已沒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為什麼而活?天下巨大至廣,但我又要往何處去?"總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臉迷惘,看著她,卻又沒真正看見她。

    那神情亂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緊他的手,擋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視線。

    "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無論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凍結了幾不可察的一瞬,隨即溶成幾乎要滿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撫過她光滑細膩的頰,柔聲的附和道:"是啊,我有你。"

    這簡單的一句話勾出她的滿腔柔情,於是赧紅著臉龐,順從存在心頭已久的意念,傾身將唇落在他額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氣,閃電般伸出臂膀,壓住她後腦勺,掠奪她的唇。

    鹹澀的淚交融,柔軟的舌交纏,堅硬的齒牙碰撞,唇與唇緊貼、吸吮,兩顆原本獨立的心從此陷落……

    就在這相屬的一刻,他們靜靜領受命運已為他倆決定好的道路──

    逃亡與藏匿,永遠的。

    第八章

    一年之後,夏初時分,滇境山區,流澗旁。

    哼著歌勞動了半個時辰,成果就是一堆新劈好的柴火。皇甫少泱滿意的咧嘴一笑,抓起頸間汗巾揩乾滿額滿臉的汗水,瞇起眼望望日頭。

    "晌午了,難怪肚子唱起空城計。"他咕噥一聲,拋下柴刀,回屋找妻子去。

    山風襲來,吹得因這勞動而鬆散了的髮髻更加蓬亂。他隨手扒整披垂額前遮擋了視線的幾綹髮絲,無意間瞥見溪澗中的倒影。

    "嘖,看這副莊稼漢的模樣,還有誰能將你跟笑書生聯想在一起?"

    隱居山林的生活不可能舒適,食、衣、住、行中沒有一樣下需親手去做。於是他曬黑了,五官因辛勤的作活而變得深刻,曾經瘦削的體型轉為粗獷,過去穿慣了的儒衫因不實用而壓在箱子底,就連昔時貴公子的雍容氣質也被樸實所取代。

    但他生活得踏實,粗茶淡飯嚼在嘴裡自有甘美的韻味。

    他喜歡這個棄絕了過往一切的自己。

    小屋裡,尉遲楠正忙著將鍋裡的菜粥盛進碗裡,聽見木門被推開的聲音,心知定是皇甫少泱進屋了,溫柔的笑容立刻漾了滿臉。

    "你回來的還真是巧,我才剛把鍋子從灶上提下來呢。"她笑著糗他,"真不知你鼻子是怎樣長的,從來都不曾誤了吃飯的時刻。"

    這是老話題了。皇甫少泱哈哈一笑,在草蓆上盤膝坐下,雙手接過她奉上的草粥,"不是我的鼻子靈光,而是你煮的飯菜香。"

    "貧嘴。"她笑罵一聲,"哪天我將粥煮糊了,看你還能說出什麼肉麻話。"

    "這可使不得!人是鐵,飯是鋼啊,沒了膳食,教我怎麼為你做牛做馬?"他故作驚慌的猛搖頭,逗得她咯咯直笑,獎賞般在他頰邊香一個,哄得他笑得越發癡傻。

    這就是幸福。在些微暈開的視野中,他再一次肯定了這個事實。

    扒了幾口草粥,尉遲楠狀似不經意的說:"少泱,我已經將東西雕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你怎不早說?"他拋下碗,幾個跨步來到屋中滿是木料、雕刀、木屑,以及刻了一半的作品的角落,努力翻找。"東西在哪,我要看看。"

    "在這。"她笑得燦爛,一伏身從矮几下取出物件,"我得說這是截至目前為止,最最成功的作品。"

    他聞言縱身躍至她身側,迅速而不失溫柔的接過物件,仔細端詳,隨地去笑他這副猴急模樣。

    那是只用竹莖雕成的筆筒,第一眼看來平淡,第二眼方知個中神奇:竹莖外壁被薄薄削去,留下的竹皮勾勒出一幅瑞雪迎賓圖,積雪、老翁、蹇驢、童子,全都栩栩如生,竹莖留白處的詩文雕工,更是以刀代筆的最佳範例。

    皇甫少泱只能嘖嘖稱奇,為尉遲楠能將他繪製的底稿一分不差的複製在竹莖上而佩服得五體投地。

    "莫大嫂收到這賀禮,定是要樂翻到天上去了。"最後,他笑著這樣說道。

    "哼。"尉遲楠不依的瞪了他一眼。

    他會意,輕柔的摟近她,撫過她的發,輕吻她的唇,"謝謝你,找最親愛的阿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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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皇甫少泱做完所有雜事,在溪裡洗得一身清爽後,哼著小曲返回有妻子守候,有暖暖被窩的家中。

    進了門,看到尉遲楠窩在火盆前不住撥著燒紅的炭火,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湊上前去盤膝坐下,順手將她摟靠在懷裡,嗅著她發上的香氣,問道:"阿楠,你在煩心什麼?"

    通常被他這麼一問,她就會回過頭給他個開朗的笑容,但今晚沒有。

    皇甫少泱皺起眉頭,覺得妻子的反應真真反常,轉瞬十七、八個可能的理由閃過腦海。

    他正要按部就班一個個去猜時,尉遲楠輕輕掙開他的懷抱,半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夜深了,咱們就寢吧。"

    夜深沉,只剩最後一點餘燼的炭火映得小室一片暗紅。尉遲楠翻來覆去睡不好,自然擾得皇甫少泱不得安枕。

    "阿楠,別像只蟲子似的扭來扭去。"他一把箍住她的腰,緊緊固定在他身上:"到底什麼事惹你心煩?"

    眼睛一瞄,見她嘴巴彎出"沒"的唇形,他手指偷偷鑽進她衣裡,"快說實話,不然我要呵你癢羅。"

    "你討厭啦!明知人家怕癢,還拿這個威脅人家。"尉遲楠閃電般抽出他的手,氣惱的嘟囔,"哼,小人透了!"

    皇甫少泱笑嘻嘻的捏捏她的頰,"這哪叫小人,這叫對症下藥。"

    "哼,什麼對症下藥?我又不是需你這赤腳大夫來治的'病'!"

    尉遲楠佯作發怒的滾落他身,背對著他表示抗議,而他悶笑一聲,伸臂摟近她,順便在她耳後輕啄了一下。

    炭火已完全熄滅,夜幕一掩而上,正是適合夫妻耳鬢斯磨的時刻啊。

    皇甫少泱感受到腰間蠢動的慾望,一翻身就將尉遲楠壓在身下,好整以暇的細細吻著她。

    "少泱……"

    "什麼事?"他漫應了聲,不是很注意她究竟在說什麼。

    "少泱,你還記得我曾問過你的話嗎?"

    "什麼話?"他撫著她細滑的肌膚,存心要誘惑她。

    "少泱,你相信死物總有天會變成活物嗎?"

    明白今晚是沒得享受了,皇甫少泱誇張的歎了口氣倒回床上。"好端端的提這陳年往事做什麼呢?"

    "如果我跟你說我好像找到把死物變成活物的方法,你會不會笑我?"

    "當然不會。"老實講,他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娘子最大,碰上雕刻時尤其如此,所以"點頭稱是"才是最最明智的反應。

    "可惡,你根本是在敷衍我。"

    喔唷,被發現了。他在她頭頂上吐舌頭、扮個鬼臉,語氣卻是十足十的正經,"那你就去試試看嘛,不試,你又怎知道自己想的究竟對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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