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冬橘
潛藏在暗影中的皇甫少泱遙望竄進屋裡的獵人們,側耳傾聽隱匿在左近樹林裡的一聲聲極為輕淺的呼吸,唇邊不由得揚起一抹冷笑。他銳利的眼閃著寒芒,瞪視著匾額上的五個描金字。
"好一場鴻門宴啊,刺史大人,你究竟是在玩什麼把戲?"
話未落,人已逝,其音其形,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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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裡,一名方臉大耳,舉手投足甚有大官架式的男人,端坐大廳首座中,他事不關己的旁觀在眼前上演的鬧劇,偶爾還端起茶呷上一口,十分自得其樂。
廳中沿著堂柱左右擺開的席位上,坐著一個個或壯碩、或消瘦、或蒼老、或盛年的武林人士,他們正鬧烘烘的吵成一團。
身材乾癟瘦小的老翁,扯著如砂石刮擦般掠耳的嗓音數落道:"真是沒想到,這麼一大群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居然連個女人都盯不牢。怎麼,難不成飛豹堂養的儘是群窩囊廢?"
滿臉虯髯,身長七尺的男子拍案怒罵:"煙波叟,你這話是啥意思?飛豹堂一舉攻下應天門時,您老不知還卡在半山腰的哪個老鼠洞!"
紅衣少婦翹起纖指,嗲聲嗲氣的打落水狗,"說到應天門,也不知是哪個傢伙打探來的消息,阿貓阿狗一個沒缺,卻偏偏走脫了個笑書生?"
列尾形容猥瑣的漢子怪腔怪調的插嘴譏諷道:"血腥染艷難過的恐怕是從此失了往笑書生張腿的機會吧?"
"喲,好歹人家是公認的第一殺手,又生就一副翩翩貴公子的好樣貌,他當我的入幕之賓有何不可?哪像閣下說人才沒人才,要武功沒武功,只得用白花花的銀元寶去砸,才有得一親芳澤的機會哪。"
眾人哄堂大笑,猥瑣漢子漲紅了瞼,挽起袖子就要出手討回顏面,卻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腳攔下。紅衣少婦對這騷動恍若未聞,仍好整以暇的檢視保養得完美無瑕的纖纖玉指。
一團混亂中,終於有人站出來打圓場,"各位前輩,大夥千里迢迢來此不是為了敘舊的,還請前輩們暫且打住閒聊的興致吧。"
"傅小友所言甚是,請各位朋友靜下心,回到正題吧。"一言未出聲的中年文士淡淡說了幾句,混亂的場面立刻恢復整肅。然後,他代表在座所有武林人,雙手一抱拳,先來幾句寒暄,"刺史大人,自上次應天門一役至今已經五年有餘,今日得蒙大人接見,實是我等三生有幸。"
"好說好說。"饒州刺史收了看戲心情,正色答道:"朝廷能與各位合作,一舉毀去應天門這個殺手組織,才更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中年文士微微頷首,表示收到了他的恭維,然後也不再客套,"大人,想必您心裡自然有數,我等在事隔五年多的今日聯袂至此絕對不會只是為了寒暄而已。事實上,我等齊聚一堂的確是有個問題要請教大人,還請大人為我等解惑。"
"請說。"
"緋龍杯。"中年文士的手指輕敲著矮几,"緋龍杯上到底布什麼秘密,何以朝廷如此大張旗鼓,為了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布下如許天羅地網?"
饒州刺史笑笑,輕描淡寫的模糊帶過,"當今皇上喜歡奇珍異寶,本宮也不過是奉上級指示,搜羅天下所有珍奇之物罷了。"
"大人,我等不是傻子,任您隨口幾句話就哄騙得過去。"中年文士一掌拍在矮几上,"朝廷尋求緋龍杯如此急切,證明它絕不只是一般賞玩之物而已。"
饒州刺史呷了口香茶,從杯緣斜睨著他,"聽來閣下心中已有定論……敢問閣下認為緋龍杯上有何秘密?"
"數之不盡的財寶,練了足以稱霸天下的武功秘笈──"隨著中年文上的話語,在座所有武林人都正了身子,一對對貪婪的眼直勾勾的望著饒州刺史,"或是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藥──"
饒州刺史的臉幾不可察的扭曲了一瞬。他乾笑一聲,"閣下可想得太多不。"
"是秘藥!"猥瑣漢子衝口而出,"能夠起死回生的靈藥,的確值得──"利箭不知從何而至,射穿了漢子的咽喉,截斷所有不曾出口的話語。
中年文士豁地站起身,備戰,驚覺四肢酸軟無力,內力散逸無法聚攏。
"刺史大人,這豈是待客之道!"他怒罵,身後慌亂的驚叫聲此起彼落。
饒州刺史乾澀的回答:"宴無好宴,客無好客,不是嗎?"話未落,埋伏許久的武裝軍士一擁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勢痛宰落入陷阱中的武林人。
腥風血雨襲來,脆弱的生命還來不及掙扎,就已魂斷九幽。
戰圈外,被銅牆鐵壁緊緊護住的饒州刺史萬分感慨,幽幽說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既然朝廷是為了剷除異己才創設應天門,在應天門勢力壯大之後又利用你們去攻滅他,這下又怎會留你們活口去爭奪應天門覆滅後空出的勢力?"
殺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在領軍將士有效率的指揮下,殘肢已在適當的地方用適當的方法處理妥當,地上、牆上的血跡都已擦乾抹淨,摔壞、碰壞的傢俱也被撤走換上新的……大廳迅速煥然一新,再也不見半點屠場痕跡。
陰影中,皇甫少泱驚駭莫名的看完這幕殺人劇,神色不定的離開這塊不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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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阿楠,我們得趕緊上路。"伴隨這聲音的,是讓她不適的晃動。
蜷縮在暗門後,不知不覺陷入瞌睡狀態的尉遲楠睜開惺忪睡眼,納悶著這熟悉的聲音裡怎地滿載從未聽過的焦灼情緒,嘴裡含含糊糊的打招呼,"你回來了──啊!"
身子一晃,被粗魯的打橫抱起。這突來的動作驚走了所有瞌睡蟲,她一雙眸子終於對準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風了嗎?"才問了這麼句話,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納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著她猶如騰雲駕霧般奔離廂房。
尉遲楠慌忙摟緊他,思忖這岔子究竟有多嚴重,竟讓一向氣定神閒的他這般驚慌,而這驚慌也漸漸滲進她心房。
許久許久,在穿過數不清的村落、山徑,離出發點少說三、四百里的深山裡,氣力用盡的皇甫少泱終於緩下腳步。他撲跌在草堆裡,呼吸急促如鼓風爐般粗重,偶爾迸發的嗆咳聲像是要將心肺都嘔出般的可怖。
尉遲楠按捺住滿心的疑惑與焦急,待他調勻氣息後,方才將問題問出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皇甫少泱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橫擱在眼上,遮擋掠目的陽光,也遮擋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緒的嗓音從衣袖下傳出,"沒什麼事,只不過是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場空罷了。"
尉遲楠一愕,抓不到那話裡的含意,見他似乎無意解釋,也就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等候。
陽光熾烈,很快的曬出她一身汗。她就著衣袖揩去滿額滿頸的汗珠,抖抖領口透透氣,望著毫無動靜彷彿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靈,猛然醒悟過來。
是跟家人有關的事情吧。
就在這一瞬間,幾乎要忘卻的過去閃現在眼前。朦朦朧朧的,她看見十三歲那年的自己,拎著包袱,混在學徒中倉皇逃離家門;她看見自己頻頻回頭,望進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見自己長跪在午門外的泥濘裡,淚水爬滿了臉,而遠處旗桿上是父兄高懸的頭顱……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緊緊閉上眼,封鎖即將湧出的淚,伸手尋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將她拉進懷裡,好似要將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緊。
棲身在他懷中,埋首在他肩頭,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騷動、鼓噪,逼迫她吐露過往的一切。
"為皇族服務是件苦差事;他們總是喜怒無常、心思善變、難以取悅。縱使尉遲一族從不曾誤過工時,總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賞玩之物,就只這麼一次沒獻上他們要的東西,過去的種種榮寵一概不算數,連性命也被剝奪。"
她喘口氣,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滅尉遲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趕快逃走,越遠越好,也不要想報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過得好。我照做了,可心裡一直在想,為什麼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對皇家忠心耿耿的尉遲一族身上?假如有機會,我要親自問問皇上,問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樣長的,為什麼這般冷心無情。
"離家後,我扔了雕刀,因為我受不了看見它。可後來我又撿回了它,因那是我與家人唯一的聯繫……你知道嗎?當我在雕刻時,我幾乎可以感覺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邊,談論著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讓他們失望,將全副心靈灌注在每一件雕作裡,要讓他們知道我沒忘了尉遲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想,我只希望他們沒對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