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冬橘
皇甫少泱一愣,一時間不知是要感謝她的為人著想,還是氣她的見外。沒錯,他們勢必要分道揚鑣,但……也不急吧?
然而,她再一次令他驚訝。
"皇甫少泱,你真是個太溫柔的人,儘管對我的過去有十二萬分的疑慮,只因我很明顯的不願提及,你也就順著我裝作這事情不曾存在。"她的分析有條有理,態度更是一本正經。"但這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姑且不論你我是否有各自的目的,當我們再相處段時日後,我的秘密就會結成疙瘩,反倒毀了難得的友誼。"
他傾聽著,一語不發,也無法從臉上讀出思緒。
尉遲楠歎口氣,望向他的目光坦率,表情寫滿遺憾。"我建議,就讓我們趁著對彼此的印象都還完美無缺的時候分離吧,只要感情還在,日後要相累、要聯繫都不成問題。"
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皇甫少泱心中感歎,沒想到尉遲楠看似粗枝大葉,對事理的判斷卻是一點也不含糊……
不,他早知她的心思細膩,只是未曾料到她的果斷更勝鬚眉,先他一步斬斷了注定不久長的牽繫。
皇甫少泱淺淺一笑。那麼,就讓一切到此為止吧。
"但你一人待著我不放心。"心知兩人就要分離,他簡單一句,聊表心意。
她笑笑,立場堅定,"這麼多年來我雖一個人過活,不也都和一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你又有什麼好放不下心?快走吧,遲了東豐樓就連張小凳子都不給咱們了。"
他莞爾,順勢接了話題,"我要醋溜黃魚、蟹黃饅頭、七味素粥、四時果品,還要來盞荊南的玉津茶。"一口氣挑了好些精緻餐點,就當作是餞行。
她一愣,為他玩笑似的語氣噗哧一笑,"行行行,統統依你,誰教我一時嘴快,不得不讓你討頓現成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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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稱"通州第一"的東豐樓果然名副其實,端上桌的樣樣都是色香味美,只可惜吃東西的人心思不放在這裡,恁是龍肝鳳膽,嚼在嘴裡也與糟糠豆渣無異。
嘖,不該有的離愁別緒,自從認識了她,他就越來越不像自己。
皇甫少泱心底自嘲,不願再將思緒卡在令他心情沉鬱的別離上,隨口發問:"尉遲姑娘離開通州後打算在那邊落腳?"
"我還沒決定,但會先到揚州走一遭。"
"揚州?"他停住筷子,掩不住驚訝的語氣,"揚州離這可遠著呢。"
"是很遠,可我聽人說那裡有不少高明的雕師,老早就想走趟揚州去跟他們切磋切磋。"說到感興趣的話題,尉遲楠整張臉似乎都亮了起來。"還育畫師,若能跟他們討教一下佈局的訣竅、技巧,對我的雕刻會有相當大的好處……"
這時,一陣重重的腳步睬得樓梯咚咚作響,引得眾人回頭相看;樓板上,先是冒出張白淨臉孔,然後是一襲藍色儒服,最後是緊捏在手上的紙卷。
"沛然兄,我們在這裡。"附近雅座上的一名青年揚聲招呼著正伸長頸子四下尋著友人的他。"這回你可遲得太過分,待會非好好罰你三杯不可。"
"頊明兄要罰小弟,小弟怎敢不乖乖領受?"藍衣青年坐了下來。"不過呢,小弟這回遲到的理由可充分了,待會各位兄長聽了自然明白。"
"是嗎?那就快快說來聽聽,讓我們考慮是否要從寬量刑。"那一名男子熱心的幫他添了杯茶水。"若不是什麼精采事,我看這頓酒菜可都要算在你帳上了。"
"一定精采、一定精采。方纔我路過懷德門時看見皇榜告示──"
"皇榜告示怎麼樣啊?"
藍衣青年故弄玄虛的嘿嘿一笑,慢條斯理地喝口水潤潤喉後,攤開手中紙卷,"就是這個,各位大哥且先讀了它吧。"
幾顆腦袋忙湊過去一窺究竟。
半晌後──
"奇了,這世上怎可能有這種東西?"男子壓低聲音說道:"皇上該不會是暈頭了吧?"
"我倒覺得是他老糊塗,不然怎會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另一名青年悄聲批評,"皇上重用方士,諭令天下搜羅奇花異草要煉長生不老藥就已經夠荒唐了,現在居然……"
"噓……小聲一點。"藍衣青年伏低頭顱,整個人幾乎要貼到桌上去了。"小弟就是覺得這告示實在太可笑了,所以才來遲……要趁人不備將這告示揭下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真有趣,看他們討論的這麼熱烈,不曉得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尉遲楠不自覺的住了嘴,豎起耳朵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就盼能多打採到一點消息。
"不過,這'緋龍杯'也夠神奇……"
尉遲楠的臉色瞬間一變,教對面而坐的皇甫少泱不由自主攬起眉。
"……隨光流轉,隱隱飛騰,諸色斑斕,栩栩如生……乖乖,這告示到底是誰擬的稿,將這緋龍杯描述得玄之又玄。"
"這杯子倘若真的如此神奇,我倒也想親眼見識一下。"
"若只是'見識一下'倒也太過可惜。告示上寫得很清楚,能獻上緋龍杯的人,除了賜金千兩外,還可進京面聖……"
尉遲楠猛然站起,拋了些銀錢在桌上,匆匆逃離東豐樓。
皇甫少泱緊跟著她,暗自納悶著緋龍杯究竟是何事物,竟讓她這般心慌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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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城內人來人往,為各自的生活奔忙,一前一後的兩人穿梭在群眾中,彷彿海中游魚,掀不起一絲漣漪。
尉遲楠一路狂奔,直至城隍廟前古樹下,終於筋疲力竭的停下腳步。
終究還是逃不開嗎?
她喘不過氣的頻頻嗆咳著,虛軟的軀體緩緩跪倒,渙散的眼神跌落在斑斑樹影中,無數屬於過去的臉孔,眼神、嘻笑、身影穿透心牆,在週遭徘徊遊蕩。
走……快走……阿楠,永遠別回頭啊……
"我做不到……我……我好想回家……我要回家……"她痛苦的閉上眼,用盡力氣吐出深埋胸中的渴望,連指甲深扎入掌心都沒發覺。
在她身後,皇甫少泱伸出雙手想將她攬進懷裡,卻是一陣猶豫。雙手擱在半空中進退不得,最後隨歎息無力的垂下。
許久許久後,尉遲楠終於穩住情緒,起身迎視那一臉擔憂的白衣男於,深吸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般宣告。
"皇甫少泱,我知道你上京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打理,但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不可以讓我跟著你一塊進京;如果你不方便,那我自個兒上路也是沒關係。"
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因為緋龍杯嗎?
他想問,但對這青衣女子的關懷心讓他收起不該在這時表露的好奇。
更何況,有些事情,視而不見比追根究柢聰明。
於是他什麼也沒考慮,立刻頷首同意,"嗯,我們結伴而行,也好一路上彼此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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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距京城尚有一千三百里。
仍然是投宿旅店,依舊是幽微燭光,同樣的一人雕刻一人觀,不同的是心情。
皇甫少泱視而不見的望著燭焰,眉頭緊緊擰著。
打上路那天起,他就納悶著自己為什麼會作出與她結伴同行這樣違背常理的決定。他是去找驃騎大將軍麻煩的,帶個毫無武藝的弱女子在身邊,除了,增添累贅外不會有任何助益。
應該是同情吧。憶起當時她彷彿被什麼給完全擊潰的蒼白面宇,他歸結出個合適的理由,卻被另一個自己毫不客氣的戳破──
什麼同情,根本就是美色當前,於是連自己姓啥名誰都忘了。
他臉一熱,反射般抬起視線,見對面而坐的女子仍專注雕刻,未察覺他的異狀,心情一鬆,再度沉浸思緒裡。
緋龍杯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東西會讓她一反原訂計畫,決意進京?為什麼那時她的表情會那麼複雜,寫滿了矛盾與渴望?此外,她又是什麼出身,怎能如此輕易指出這斷玉的來歷?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隨著思緒溜進腰問暗袋觸摸斷玉,應天門仍未昭雪的冤仇霎時排山倒海湧來,壓得他肩背一緊,頓時喘不過氣。
"糟糕!"尉遲楠瞪著雕壞了的木如意,一陣氣惱。她換了塊木料,凝起精神再刻,沒三兩下又毀了個好材料。
"可惡!"她停住一直使不順手的雕刀,用力甩了甩。
離木頭從來不曾這麼棘手過,從小到大,也不曾這般一連數天什麼小玩意都完成不了。再這樣毫無生產力下去,她很快就要淪落到街頭去行乞。
尉遲楠咬著唇,緊蹙著眉,換了塊竹片繼續刻。雕刻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無論是怎麼的諸事不順也只有硬著頭皮繼續試下去。
再怎麼說,眼下距離京城還有一千多里,她需要的盤纏可多著──嘖,她是曾經順著阿爹的要求,發誓永不回頭,但……不管了,即便待會老天爺就一道雷劈死她,她也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