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冬橘
原來最後一鑿失了準頭,方才姿態靈動、彷彿隨時就要振翅高飛的翔鷹在一瞬間失了靈氣,褪為一尊有形無神的凡品。
尉遲楠僵著動作,雙眼盯著缺了靈魂的木雕,一副失魂似的癡傻,突然沒頭沒腦的問道:"你相信死物總有天能變成活的嗎?"
皇甫少泱聞言一愣,尚未開口,她唇邊卻綻出一抹苦笑,搖搖頭,拋開方才脫口而出的異想,"忘了我所說的吧,再怎麼樣死物都不可能變成活的。"
那話字面上很是瀟灑,說出時的語氣卻是空茫。他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答腔,不知該怎麼排解她的失落。
晌午的陽光傾落身上,燠熱難當,如細針扎得肌膚生疼;山裡難得的沒有半絲微風,就連山鳥、鳴蟲也沉寂。他的心跟著下沉,眼前的秀麗山水也頓時失了顏色。
突然一驚而醒,他不願自己陷入低迷的情緒裡,緩緩抽出懷中玉簫,湊至唇邊,吹奏著充滿撫慰意味的曲調。
尉遲楠微微一頓,終於偏過頭來,看著吹簫的他,黑瞳逐漸找回慣有的神采。
他回望她一眼,眼底蘊滿笑意,隨即掉過頭去,將簫聲送入山林裡。
風起了,短暫沉寂過的茂林為簫聲喚醒,萬籟乘風遠颼至天邊視力不可及處;情動了,不曾騷動過的心湖為音符掀起陣陣漣漪,眼波稍觸即離暗藏初生的情意。
一切的一切,再也不會回到初始的淡然了。
☆☆☆☆☆☆☆☆☆☆☆☆☆☆☆☆☆☆☆☆☆☆
數日後。溪畔。
聽完皇甫少泱來到這山中的前因後果,尉遲楠皺了皺眉頭,"求籤……也好啦,這也是沒法子中的辦法。不過,你要找的妙清觀在這山頭的東邊,中間還隔了兩座山,若不是跑堂跟你指錯了方向,就是你辨別方向的本事太差,才會迷路迷到這跟道觀完全沾不上邊的地方來。"她瞟了他一眼,眼神透著抹取笑的意味。
尷尬已極的皇甫少泱只能傻笑搪塞,因為就算是他,也不知那時自己心裡是在想什麼,沿著直鋪到妙清觀的石板坡道居然還會走岔了路……但,這卻是個令他愉快的迷途。
"我是不知你怎樣想,但我自己是滿高興認識你的……"
聞言,皇甫少泱心頭一跳,不知是怎麼的,居然有種被人當眾揭穿心事的驚惶,不由自主別開了視線,雙頰頓如火燒。
尉遲楠誤解了他的反應,懊惱的急急解釋,"我猜,你一定覺得我這姑娘家臉皮太厚,說話忒沒分寸。沒法子啊,我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就我這麼一個女孩子,他們跟我說話都口沒遮攔的,我又怎學得了別的姑娘家斯文秀氣的模樣。"
"你這樣很好啊,爽快俐落、不拖泥帶水,這樣的性子相處起來很自在。"他衝口而出,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心底又是一跳。
他怎地一直做出不像自己會做的事情?
可惜尉遲楠生來就是粗枝大葉,沒察覺那話語中究竟洩漏了多少當事人的感情。她只是一掃方才眉宇間的遺憾,拍掌大笑,"我就知道你會一本正經的安慰我!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完了,還要分神照看別人……"
她語氣一轉,半是感慨,半是感動,"皇甫少泱,你這人好的不像真的。"
他呼吸一窒,再度為她毫不矯飾的話語亂了氣息。
尉遲楠仍舊沒有發現他的心思浮動,換了副口吻自顧自的說:"不過,我還是要挑剔一句,你的客套話實在太多了!也不知你是染上讀書人都免不了的壞毛病,說話總掐頭去尾留三分餘地,還是天生就是這種遮遮掩掩、一點都不明快的調調,老惹得我這直腸子的人心裡著急。"說著說著,她不莊重的扮了個鬼臉。
他見狀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不像自己又如何?跟這樣的人相處多愉快啊!
於是在頃刻間將那心搖神蕩所代表的意義拋到九霄雲外去。
笑聲暫歇後,尉遲楠重拾中途岔出的話題,"後來呢?你說你回去後看見老家被燒成一堆灰,決定找出原因,但這五年來你又找到了什麼?"
一顆心猛地沉了下來,皇甫少泱抑止不住語調中的鬱悶,"沒有。聽人說大火起自深夜,在風勢的助長下燒得很快,沒看到有人逃出來……我在大火後的廢墟裡找了許久,除了一截來歷不明的斷玉外,並沒發現其他什麼可疑的東西。"
"斷玉?"她感興趣的一瞇眼,"方不方便借我看一下?"
他從妥善藏於胸前的錦囊內取出斷玉,遞給她。
尉遲楠翻來覆去把玩著斷玉,審視半晌,忽然眼睛一亮!
"這是雙螭龍紋璧!"她一把揪住他的袖口拉近他,另一手指著玉上刻紋,"你看清楚了沒?這一面是首尾相連、呈對稱狀的雙螭龍,另一面是鼓紋飾,透光呈現透明的質感,再加上這聲音──"
她輕彈玉身,聲音清脆悅耳,"我父親年輕時曾見過這玉,他描述這玉時興奮透頂的神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深深遺憾自己沒這等福氣,沒想到──"
"他到底是在哪裡見到這玉的?"皇甫少泱閃電般出手揪住她的衣袖,打斷她的話語急急追問:"你還知道什麼?"
她一愣,忽爾一笑,拍掉他的手,"別這麼著急,你想知道的我會盡我所能全都告訴你。"
她的鎮定拉回他的神智,猛然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太失禮,趕忙鬆手。
尉遲楠卻不放過他,擠眉弄眼故意消遺道:"泥人還有土性子,再怎麼氣定神閒的人還是會有慌亂莽撞的時候,你說我這話有沒有道理呢?"
皇甫少泱一愣,雖有幾個答案閃過腦海,但沒一個是聰明機靈的。雙唇開合半晌,就是擠不出回答,越發急紅了臉。
捉弄他還真有趣。尉遲楠見狀可滿意了,一聲悶笑後,終於回到主題。
"這玉……曾是皇帝老兒最珍愛的一件古玩,後來賜給擊敗西蠻有功的驃騎大將軍……"她咬著唇,眉頭緊揪成一團,"驃騎大將軍位高勢尊,手下戰將如雲,倘若他真是你要找的仇家,以你一介文弱書生的能力,要想報仇可比登天還難。"
"驃騎大將軍……驃騎大將軍……"他似沒聽見她的斷言,只顧覆誦這顯赫的封銜,死命抓著難得的線索。
尉遲楠見他這樣,自知攔阻不了他的行動。"看你這副模樣,我也懶得勸你什麼了,只是要再囉唆一句'切勿魯莽行事',驃騎大將軍不是等閒人物,你在採取任何行動前都得多方考量才是。"
皇甫少泱只是點頭。猛地注意到個問題,他張口欲言,她卻先一步摀住他的嘴,沉聲道:"別問我怎麼知道這玉的來歷,我的過去與玉無關,不勞你追問,我也不願提。"
她罕見的嚴厲教他心頭一震,瞪著她冷肅的面容,登時啞口無言。
山風呼嘯而來,吹亂了對峙中的兩人,也吹斷了曾經撩起的心弦。
良久良久,他收回心緒,淺淺一笑,"既然無關,那我的確毋需問。"
抬頭望了望偏西的口頭,皇甫少泱起身拍拍衣上落葉,向她伸出手,"天晚了,我們回去吧。"
望著他溫文如常的笑容,片刻後,尉遲楠漾開笑靨,雙手搭上他的,一借力俐落的站起。"嗯,是該回去了。"
但有些話毋需明說,他們倆心裡自然有數──
相聚的時光已經結束。
就算有滿心的不捨,到了明日朝陽升起時,偶然交會的兩人終究是要回到各自的軌道,從此各據天涯,音訊互絕,是生是死都再難知曉。
第二章
迎仙鎮
"皇甫公子,到妙清觀小住幾天似乎讓您氣色好上許多。"見他回到旅店,眼尖嘴甜的跑堂快步迎了上來,慇勤問道:"今個兒天氣較悶熱,您要不要用點涼水呢?"
"也好,順便來盤茶食。"皇甫少泱掏出塊碎銀賞了一臉和氣生財的跑堂,隨意撿個靠窗位置坐下。"幫我退房,順便備點乾糧,我待會就要離開。"難得有了線索,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在等待的空檔,他把玩著臨行前尉遲楠送給他的木質龍紋環珮,眼前頓時浮現他向她辭行的那一刻。
"山高水長,有緣再會了,皇甫少泱。"話未落,尉遲楠一把抓注他的手,粗手粗腳的將環珮塞進他掌心。一抹傷感突地閃過她眸中,瞬間被低垂的眼睫掩住,"叮嚀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心底因這回憶泛起一股既酸又甜的陌生情感,他為之一陣恍惚。
"皇甫公子,這是您交代的冰鎮山楂茶和乾果。"
他一驚回神,見是跑堂揮著汗將茶水點心擺上桌,嘴裡還落著說慣了的招呼,"您請慢用,小的就不打擾了。"
跑堂一句無心的話語,卻讓皇甫少泱意識到自己的心緒完全脫了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