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冬橘
他被"找人"一語迷了心,決定照那建議到廟裡抽籤詩碰運氣,看哪位過路的大羅金仙、佛祖菩薩願意念在他一片赤誠的份上,指引一條明路,也勝過自己無頭蒼蠅般的瞎找……然後他就這樣被困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深山裡。
再歎了一口氣,紛亂了五年的思緒被迫澄靜,終於有欣賞山林風光的餘裕。
就在這一刻,灰蒙的霧氣猝然散開,晨光從葉隙中灑落,穿過氤氳煙嵐織成一匹金色錦緞,從雲空中飄然降下披在他肩頭;輕暖的絹帛彷彿母親柔軟的手,撫慰他疲憊的身心,揉開他緊皺的眉頭。
"這山林真是美若仙境啊……若不是迷失了路途,又怎會有這份福氣見識?"
心弦醉動,他忍不住探手入懷,取出從未離身的白玉簫,信口吹奏,抒發滿心的感動,讚歎天地的不朽。
喀!
突兀的聲響切進音符間,亂了音韻,也截斷了吹簫的心情。他一皺眉,四下張望,找尋聲音來處。
喀!喀!喀!喀!
規律的敲擊聲從林子深處傳來,撩起他難得的好奇心,他循著敲擊聲,踏入充滿未知的一片濃綠。
霧氣深重,阻斷視線,似是拒斥著他的造訪,但不間斷的敲擊聲引領著他,逐步深入森林的盡頭──
眼前突然一片開闊!
重山環抱著一片平坦坡地,一灣清溪橫臥坡上,閃著粼粼波光,溪旁築有數棟竹屋,竹屋前隨意栽著山茶、月季,幾叢青竹從屋旁竄出,枝條隨風搖曳,抖落翠綠的陰影。
"真是風雅的居所啊!能住在這人間仙境的,想必是位世外高人。"皇甫少泱連聲讚歎,忽地注意到敲擊聲來自竹屋附近,剛好被竹屋一角給擋著了。
"主人趕巧在家,若不趁這機會前去拜見,豈不是入寶山卻空手而回嗎?"他心一喜,連忙邁開大步,出了茂林,涉過小溪,繞過竹屋──
攀在石座上的野虎赫然映入他眼底。而野虎張牙舞爪,蓄勢要朝他撲來!
不假思索,他雙掌直劈而出,但那野虎依舊高踞石上,齜牙咧嘴朝他威嚇,卻不見更進一步的攻擊行動。
不好!他一咬牙,拚著傷到自己的危險硬是撤回攻勢,定睛下看,這才發現原來那不過是只木雕的假虎罷了。
"真是了不起!這樣出神入化的雕刻絕技,我從來不曾見過。"
他忍不住抬手輕撫假虎軀體,心中對那位不知名的雕師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回神,他注意到敲擊聲仍不斷傳來,於是偏頭望去──
溪畔另一石座上,立著條木雕蟠龍。那蟠龍雖還只是"半成形",但看那磅礡氣勢,隱隱有龍吟九霄的風雷之聲。
他一聲驚歎,意識被那蟠龍的赫赫神威壓倒,再也顧不得究竟身在何地。
雕刻者似乎未注意到有人突然來訪,手裡的鑿子、小斧仍不斷的落在蟠龍上,削去多餘的木料,袒露掩藏其下的怒張龍爪、緻密龍麟,龍麟下的肌理也似乎隨著呼吸而隱隱浮動著……
快了!就快了!龍神即將顯聖人間!
他因期待而渾身發熱、顫抖,呼吸在不知不覺中與斧起鑿落的韻律同調。
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蟠龍終於成形,凌雲飛騰的姿態栩栩如生,而雕刻者將鑿子緊緊抵住還缺了點神采的眼窩處,高擎著小斧就要落下。
是了,這是最後一刀!
他大睜著眼,屏住呼吸,等著見識雕刻者的最後一鑿,但小斧卻遲遲不見行動,猶豫良久,最後連鑿子都移開了。
"可惜!就差那麼一點功夫!"他脫口一歎,懊惱得幾乎要捶胸頓足。
"你倒是識貨。"
皇甫少泱一驚,頭一次將注意力放到雕刻者身上。
只見那位在鎮上有過一笑之緣的青衣女子回過身來,半靠著木雕龍站著。她手中的離刀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著掌心,一臉似笑非笑的望著這名不速之客。
"在下的確魯莽,希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要見怪。"他連忙佇頭拱手,為自己的失禮致上歉意。
"你是在為哪一樁事情道歉?是不待邀請就闖入我家門,還是未經許可就旁觀我雕作?或者根本是因為自己莽莽撞撞,隨口囉唆了幾句?"青衣女子犀利的揪出他的語焉不詳,挑戰似的與他對視。
皇甫少泱臉一熱,訥訥回答:"自然是三者皆有之。"
青衣女子也不接腔,燦亮黑眸打量著他,彷彿直入他心中最晦澀不安的部分。
他內心一陣慌亂,就要開口打斷她那太過直接的審視,青衣女子卻一改先前毫不友善的態度,拍掌笑道:"你這人的臉皮倒是薄得有趣,看在你懂得欣賞雕作的份上,我就交你這個朋友好了。"
臉皮薄得有趣?是說他這個在江湖上闖蕩了大半輩子的冷血殺手嗎?
皇甫少泱為這評語啼笑皆非,卻也不打算辯解──他的過去本就不甚光彩,沒什麼好說的。
"我複姓尉遲,單名'楠','楠'是指一種可以當棟樑的木材、你呢?"
"在下皇甫少泱。"
"少泱?年紀輕輕就泱泱大度嗎?唔,你父母對你可真是寄望頗高啊。"她眉角一揚,那份輕鬆自在立刻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不少。
"'棟樑材'不也是嗎?"他眨眨眼,跟著禮尚往來。
她卻沒立刻接腔,笑容也稍稍斂了,遲了會兒才宛如歎息般應聲,"是啊……棟樑材……"
他是說錯什麼了嗎?不然她怎會突然……
皇甫少泱兀自推敲著自己的應對是否太不得體,尉遲楠卻在短時間內收拾起眉眼間的黯然,展顏笑道:"泱泱大度的年輕人,既然你人都來了,也就別急著走了,我看你一臉疲倦的樣子,確實需要好好休息幾天,這深山什麼都沒有,就是風光最好,所以,不管你有什麼天大的事情要辦,全都暫且緩一緩吧。"
聽來似乎不錯。皇甫少泱笑著就要點頭答應,猛然想起自己邏有任務在身,心中悚然一驚。
他差點就被對方牽著鼻子走,這可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
尉遲楠不知他內心的動搖,逕自招呼著他一起走向不遠處的另棟竹屋。
"算你來得巧,上個月我蓋好這間屋子,打算拿來擺放這些零碎家俬,但一直忙得勻不出手來辦這件事,就這樣空了下來,待會稍微打掃打掃就可借給你住。"
她一回頭,見他仍杵在原地,於是連聲催促,"別呆站在那身,快跟我來啊。"
望向那張只有雙眼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孔,皇甫少泱短暫猶豫了一會,終於下了個未曾有過的決定,"姑娘如此盛情,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
"你這人還真迂耶,這麼小的一件事也要千謝萬謝,活像我對你有著天大的恩情。"她插著腰,纖指輕刮著臉頰取笑道:"我不過是因為獨自一人住在這深山中,生活無趣到了極點,難得有人來訪,硬要將他留個幾天,也好打聽天底下又發生了什麼新鮮事做消遣,你謝個什麼勁兒啊。"
皇甫少泱只是笑,眼角瞥見不知何時變得一片蔚藍的天空,心情突然一鬆,暗自思忖,他已辛勞了五年,就這麼幾天讓他擱下責任,暫且當個平凡人,應該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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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生活閒散,癱在陽光下,他什麼也不需想,與世隔絕的小林構成脫離世俗的迷離幻境,置身其中,他終於可以好好歇息,放任心靈縱橫天下,四處遊歷。
喀喀喀的敲擊聲傳來,截斷了通往睡鄉的道路。
他懶洋洋的翻個身,睜開惺忪睡眼,望向立在溪畔石座旁的雕刻者,神智頓時一清。
視界中,尉遲楠的臉孔依舊平庸,但那既不是嗔、亦不是喜,又好似訴說著什麼的表情,引誘他前去採究箇中秘密,她的眼神專注,彷彿穿透木料表層觸及不存於現世的另一種生命,教他揣想那遙遠的彼岸究竟潛藏著什麼樣的魂靈。
然後他分心了。
點點浮出的細碎汗珠引著他的視線下滑,沿著她的前額緩緩凝在濃密的睫毛上;陽光的熱力無遠弗屆,將她的顴骨染上誘人的紅霞,形狀美好的唇微抿著,既宣示著對雕刻絕不妥協的意志,也流露一抹教旁觀者迷惑的脆弱。她那些微敞開的領口掩不住線條優美的鎖骨,高高挽起的翠袖下是半截蜜色的臂膀,穩穩拿著斧鑿的雙手卻是纖柔……
別再打量人家了,這無禮行徑跟登徒子沒兩樣。
他命令自己移開視線,卻捨不下眼前所見,連心都在不知不覺間迷亂了。
就在這出神凝望中,太陽越爬越高,從木料上削落的木屑碎散了一地,而那鳥族霸主的形貌逐漸鮮明,翎羽彷彿在山風的吹撫下些微振動,即將遨遊天際──
喀!一塊木料崩落,鷹眼上多了個缺口。
"哎喲!可惜!可惜已極!"他懊惱的對地用力一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