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樂心
「回來了。」已有了一點年紀的女客笑說,一雙柔媚的鳳眼雖然有著些許魚尾紋,卻顧盼生姿地瞄了黎樺一眼:「好久不見,女兒。還記得我吧?」
晚餐非常豐盛,小小的餐桌上熱騰騰地滾著火鍋,青菜肉片滿滿一桌。眾人談笑自若,尤其是黎太太,該叫她周女士才是,舉手投足間的風情與魅力,教所有人都為之傾倒。
顧惟軍終於清楚瞭解黎樺的長相是源自於誰,她的五官與周女士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只是,母親那樣嬌柔美貌,就算上了年紀,講起話來依然軟軟的,笑起來嬌嬌的,眉梢眼角都是迷人風情,與黎樺完全不同。
年輕版的這位黎小姐,一樣的五官在她臉上,卻很奇妙地散發一股英氣。她從進門到現在都低眉斂目,問話一律簡短回答,不多說也不笑,板著一張俏臉,目光拒絕與坐在對面的母親接觸。
「怎麼了?」顧惟軍趁亂在餐桌下握了握她的玉手低聲問,發現雖然餐桌上熱騰騰地吃著火鍋,她的手卻冰涼。
黎樺馬上把手抽回來,冷著臉,繼續半口半口那樣地吃著自己面前的食物。
同是母女,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周女士的風情,讓人不難想像年輕時代的她會是多少人追求的對象。而黎樺……
「阿樺長大了。好幾年不見,現在是個小姐了。」周女士好像有些惆悵地柔聲抱怨:「女兒都交男朋友、快嫁人了,我怎麼能不認老!男朋友還這麼帥!不過,怎麼又是打棒球的呀,看了我的經驗還不怕嗎?」
「大姐你還很年輕漂亮呀。」錢大嫂也被那收放自如的手腕給攏絡,她認真地對正在怨歎青春不再的周女士說:「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女兒這麼大了!」
「那是你客氣。」周女士笑盼一眼:「不過,我生阿樺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年輕好幾歲。那時根本是孩子生孩子,誰知道當媽是怎麼回事。唉,我這幾年也忙,都沒時間跟她好好聚一聚,多虧你們這些大哥大姐照顧她了。要不是去看她爸,遇到黎樺她姑姑,我也不知道她居然跑來日本唸書了!這次也真巧,我剛好陪一個朋友來日本談生意……」
黎樺的手在餐桌下用力握拳,指甲都刺進手心。她用力咬著牙,一聲也不吭地靜靜承受。
朋友?不如就直說是男朋友吧。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自己的母親,當初,就是為了逃避,才會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家族裡唯一有聯絡的是從小最疼自己的姑姑,保證金還跟她借了一部份,慢慢還清中。沒想到,連姑姑都出賣自己……
「哎喲!老了啦!」嬌笑著回應錢鴻岳的誇獎,周女士掩嘴,笑得花枝亂顫:「別這麼說,我敬各位一杯好了,請大家好好照顧我們阿樺!她呀,從小跟匹野馬一樣,我管她不動!顧惟軍,你要好好管著她!」
「這是丈母娘看女婿嘛,難怪愈看愈有趣。」錢鴻岳喝了一兩杯酒,臉紅紅的豪邁笑說:「師母,你看我們顧惟軍人怎麼樣?又帥又有本事,阿樺交給他,你可以放心了!」
「別叫我師母,我早就不是你們師母了。」似真似假的嬌嗔,周女士瞟了錢鴻岳一眼,笑得魚尾紋若隱若現,別有一番嬌媚。「這個緣份來了就是這樣,我哪管得了那麼多,她自己喜歡就好!」
黎樺實在氣悶到快要壓抑不住,很想站起來狂吼,或是把面前飲料往那張她痛恨的臉上潑去!
偏偏五官又是這樣相似,看著她,就像看著二十年後濃妝艷抹的自己!黎樺左胸腔像是有一根尖刺在慢慢長大,她默默地起身,抱過大嫂懷中的小男生,輕描淡寫地說:
「嘉聖該洗澡了,我來。」
「阿花姐姐等我!」小甜也拋下吃得狼藉不堪的小杯小盤,急急趕了上去。
「阿樺對這兩個小的真有辦法,他們都黏她!」大嫂笑著說。
「過兩年阿樺自己生了小孩,師母你就要當祖母啦!這麼年輕的祖母,嚇死人了!」錢鴻岳哈哈大笑。
「那也要看我們顧先生有沒有努力呀。」嬌笑著,鳳眼瞟向對面一直掛著莫測高深笑意,沒有積極回應的英俊男子,周女士撩撥:「你們有沒有什麼計畫?我話可說在前頭,你可不許虧待我們阿樺……」
夠了!
黎樺恨不得在耳朵上裝個開關,可以讓那刺耳的笑聲與故作嬌媚的嗓音不再打擾自己。她抱著嘉聖上樓進浴室,一面放熱水,一面跟小甜姊弟玩。
「阿花姐姐,那個阿姨是誰?」小甜沒有很清楚狀況,她被抱坐在她專用的小凳子上,一面看黎樺跟弟弟玩水,一面問。
「不要叫她阿姨,叫她婆婆。」黎樺很壞心地故意說,以茲洩憤。
要裝年輕裝嬌俏,幹嘛到女兒面前來裝?女兒都這麼大了,難道還真的要別人說她跟黎樺是姊妹才甘願嗎?
那麼時髦的衣服打扮,那麼濃的妝……那麼相似的五官,黎樺只覺得一股深濃的厭惡不斷冒上來,她甚至心情惡劣到不願意看鏡中的自己。
本來以為已經擺脫惡夢,沒想到還是不放過她!
可恨!
「阿花姐姐,水跑出來了!」小甜尖叫,黎樺才猛然回神,慌忙關掉水龍頭。
幫嘉聖洗好澡撲上痱子粉,香噴噴地抱到小床上,小男生嚶嚶喊餓,黎樺又衝了牛奶讓他喝。嘉聖心滿意足地啜著,沒兩下就睡著了。
「弟弟睡著了。」小甜也湊在搖籃旁邊看,不自覺地也啜起自己的拇指。
「小甜你又在吃手指!」黎樺教訓小女孩。「你會被弟弟笑喔!還吃!」
「我只吃一下嘛……」
說得正熱鬧,突然錢大嫂探頭進來:「阿樺,我來就好了,你媽媽要走了,你不下去送她一下嗎?」
「喔。」黎樺低著頭應了一聲,不是很認真。
「小甜你來,媽媽幫你洗澡。」錢大嫂說著,歎了一口氣:「阿樺,我知道你對你媽媽有點成見,可是你也看在她專程來探望你的份上,去跟她說兩句話吧。母女就是母女,將來小甜有一天如果這樣對我,我一定會很難過。」
不可能。小甜的媽媽絕對不會像她的媽媽一樣。事實上,沒有人的媽媽會像她的這樣。黎樺默默地想。
她慢吞吞地摸下樓,果然周女士已經站在玄關準備離去了,還很熱絡地與顧惟軍、錢鴻岳說笑著,好熟稔的樣子。
看到女兒從樓上下來,她揚聲說:「阿樺,我走了,電話留給你錢大哥,你要是想找我,打個電話來吧。」
黎樺沒有回答。她逕自盯著面前沙發下鋪的小地毯。
「唉,她這脾氣從小就是這樣,惟軍,你多忍耐了。」周女士悄悄地對顧惟軍說。
顧惟軍只是淺笑。
送走一身高級香水味的周女士,錢鴻岳回頭,看著一臉不馴的黎樺,也歎了口氣。「阿樺,你呀……」
黎樺心情惡劣到完全不想多說一個字,她索性轉頭上樓。「我累了,我先回房間了。」
但躺在床上好幾個鐘頭都完全沒有睡意,她拿出統計資料與報告好好讀了一陣子,依然睡不著。夜漸漸深了,樓下電視的噪音,錢鴻岳與顧惟軍閒談的聲音都已經淡去,外面走廊上的燈也關了,顯然大家都準備就寢。
她就是睡不著。
睜著眼睛在黑暗中瞪視著天花板,她突然發現臉畔涼涼的,把自己嚇了一跳。
一定是弄錯了,她已經二十五歲,已經百毒不侵,現在是怎麼回事?
她抹著淚坐起來,找到床頭的面紙時,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兩下。
「誰?」
對方不答,確定她還醒著,就自動打開門進來。
黑暗中,微弱的壁燈燈光鑲著高大身影,隨即又被黑暗吞沒,顧惟軍順手在身後關上了門。
「你要做什麼?」黎樺戒備地問,卻發現自己的嗓音透露出水意,她連忙清清喉嚨,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狼狽與軟弱。
顧惟軍不言不語,只是緩步來到她床前,自顧自坐下。
「半夜三更你不睡覺,跑來幹什麼?今天坐飛機不累嗎?」黎樺用最兇惡的聲音冷冷說,可惜因為怕吵到別人,壓低嗓門的講法,怎樣都兇惡不起來。
「沒什麼,我有點擔心你。」
低沉嗓音輕描淡寫,卻逼得黎樺鼻頭馬上狠狠一酸。
大家都覺得她倔強,脾氣壞,與父母有摩擦,憤而離家不肯回去。大家都被能言善道的母親迷惑,沒有人瞭解她的痛苦與悲傷。
而這個男人……
她曲膝蜷成一團,把臉埋在膝上。身體內部的疼痛彷彿愈來愈嚴重,逼得她無法呼吸,無法回應。
顧惟軍伸手,把蜷縮的人兒抱到自己腿上,緊緊擁在懷中。那樣珍惜而憐愛,讓黎樺盡力壓抑的哽咽險些克制不住。
她罕見地柔順,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就被他護在身前。一股強大的力量包圍著她,她只覺得自己好累好累,忍不住把臉埋在他的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