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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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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家夫婦把小傑帶走那一天,她不敢哭,也不敢送他出家門,她怕等他下樓要上車時,會忍不住抓著他不讓他走。

    她躲在陽台角落,透過欄杆,眼看著他們走出巷子,然後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爾雅又在陽台待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屋子。平常小傑這個時候也不在家的,今天卻覺得這屋子特別冷清。

    小傑是吃過早餐才走的,爾雅在他方才坐過的椅子上坐下,桌上還留著他用過的空碗。他把媽媽盛給他的稀飯吃得一乾二淨,平常他總會剩一些在碗裡的。多半是為了再也吃下到媽媽煮的稀飯吧!

    她走進弟弟房裡,看見母親坐在床邊,輕輕撫著枕頭。

    她走到母親身邊,攬著她的肩,「媽,你還有我。」她輕聲道。

    鄭惠文沒有回答,她在心裡想著:小雅,媽媽還有你,可是將來你還有誰?

    還有誰?她自己都沒想到,女兒誰都沒有的那一天比醫生估計的日子還要早

    夜裡十點鐘,爾雅下了課回到家,還沒走進大樓,住在一樓的房東便喊住了她:「小雅,你快去醫院,你媽媽生病了,剛剛才被救護車送過去!」

    爾雅嚇呆了,一時之間竟毫無反應。

    「小雅,快去啊!」房東催促著。

    她轉身就跑,顫抖的雙手緊緊抓著書包的帶子……

    她到了醫院,居然發現何家叔叔帶著小傑已經到了。若不是病情嚴重,媽媽怎會讓人通知小傑?

    抓著弟弟的手,兩人縮瑟地躲在急救室的門外。她不敢開口,一句話都不敢問。可是何叔叔和醫生的談話仍斷斷續續地傳入她耳膜……

    ……肺癌……已經是末顛……

    不會的,一定是她聽錯了……

    一名護士打開門定了出來,「病人要和家屬說話。」她清脆地說了句。

    何叔叔走了過來,將那對姊弟輕輕推進門內。

    兩人走到床邊,同聲喊著:「媽……」

    「小傑,你以後要好好聽新爸爸新媽媽的話,知道嗎?」

    小傑點點頭,怯怯地說:「媽,我知道。」

    爾雅明白母親是在交代後事了,她全身發冷,握著小傑的手,愈抓愈緊。

    「小雅……」她微弱的聲音,憐愛地喊了聲,接下去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小雅年幼時,算命師見了她的面相,明明說過她會一生順遂、平安喜樂……全都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江湖術士!

    「小雅……」兩行淚水沿著她蒼白枯槁的面頰滑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爾雅跪在床邊,緊握著她的手,哽咽嘶啞地又喊了聲:「媽……」

    鄭惠文還有許多話要和女兒說,到最後卻什麼都說不出口,只勉強吐出三個字:「要……幸福……」

    她不知道屬於女兒的幸福在哪兒,已經什麼都幫不了她。帶著深深的遺憾,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再也握不住女兒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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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禮很快地舉行了,像是被遺棄的小狗般的姊弟倆,也提下出什麼意見,一切都任由大人們去張羅了。

    出面的是何氏夫妻。當初收養爾傑,他們原本就打算給方家一筆錢,畢竟人家把兒子養得這麼大,又敦得這麼好……

    鄭惠文卻是堅持不肯收,她不是賣兒子。

    那筆錢到頭來卻是花在辦喪事。火化之後,讓鄭惠文有個安身之所,也讓那姊弟倆日後有個地方祭拜他們的母親。

    爾雅記著母親臨終前說過的話,要幸福。她知道她的幸福在哪兒,也知道那是一個她難以到達的地方。

    日子只得繼續過下去。上班,上學,假日偶爾去和母親說說話,現在她對墓園已經很熟悉了。

    她很喜歡那座墓園,心中對何叔叔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有無限感激。若是沒有他們出面,只怕她所能負擔得起的只是一口薄棺。

    那一天天氣很好,她走出靈骨塔,緩步向面海的墓園走去,一路讀著碑上的文字;各式各樣的墓碑上記載著各式各樣的人名。新舊墳並立,在耀眼的大太陽底下並無任何陰森之處。

    最後她在一座墳前停住了腳。那座墳比起別的要簡單得多,僅只一方石碑橫刻著亡者姓名生卒年月日,墳上覆著青草。

    如此而己。

    好像羅大佑的那首歌。

    她不禁輕聲哼了起來——

    「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的,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無須濃蔭的柏樹。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願意,請記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至少有一個人,是不甘心忘了她的。

    方爾雅想著。即使已經過了二十年,她發現墓中人的亡故日期競就是自己的生日。

    她凝視著那個數字。她是誰?

    鍾尋尋。除此之外呢?

    其實並沒有證據可以說明這是一名女子。她只是直覺地知道。

    雅致的大理石碑前,散落著幾枝長莖玫瑰。枯萎的程度不一,有的只剩乾枯的殘梗,不見任何花辦。最新鮮的那朵,仍維持著完美的外形,成了一朵乾燥花。雖已失去鮮艷的色澤,餘香猶在。她忍不住拿在手中輕嗅著,是一種溫潤的芬芳,花辦的觸覺像是光滑的絲緞。

    顯而易見,這些玫瑰都是在不同的日子放到墳上的。最完整的那一朵未曾經過雨水摧殘,該是在這一個禮拜之內。

    她記得上個禮拜下過雨。

    送花的人是誰?該是位白髮的老先生吧?他會是亡者的什麼人?丈夫還是情人?

    死後二十年,還能讓人這般想念,方爾雅心中除了感動羨慕,還有酸楚的欣喜。

    或者這一切都出自她過度浪漫的想像,從幾枝玫瑰就可以編造出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那些花出現在這兒,說下定有一個最下浪漫的原因。

    她輕輕地把那枝玫瑰放回墳上,留戀地再一次讀著碑上的字跡。

    尋尋……尋尋……耳邊彷彿聽見一個男人的呼喚。

    她沒有心思再往下走去看別的墳了,轉身往來時路走去。

    日頭已經偏西,海面上點點白帆閃著金光。一直走了好遠好遠之後,玫瑰的芬芳和青草的氣息仍在她鼻間繚繞,久久下敵……

    第五章

    「真好,今天早上我們兩個人最大,不用聽任何人的指揮……」程慧羿大剌剌地伸伸懶腰。「我最喜歡開會的日子了。」

    方爾雅贊同地微微一笑。她和程慧羿在總務處當工讀生已經快一個月了。每個辦公室裡都有一兩名愛折磨人的上級員工。套句軍中用語,合理的訓練是訓練,不合理的訓練是磨練。

    當初程慧羿拉著她到這家凌亞科技報名,原本她是不抱什麼期望的。她總以為這樣的大公司,就算用個工讀生,也要是大學生,而不會看上她們這種微不足道的補校學生。沒想到竟雙雙被錄取了。

    方爾雅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容易使喚。還有她和程慧羿都不夠格成為這家公司的正班員工的潛在對手。

    萬一一個以前老叫她泡茶買便當的小妹有朝一日成了頂頭上司,見了面豈不尷尬?她有點小人之心地想著。

    「小雅!小雅!回魂了!你在想些什麼?幫我按摩肩膀,好不好?一定又扭傷了。」

    又來了。方爾雅咕噥一聲。自從不幸地讓程慧羿知道她會一項從外公傳下來的鄭氏獨家按摩法後,她就三下五時要她服勞役。她那些扭傷頸子、扭傷肩膀、扭傷這裡扭傷那裡的,九成九都是藉口。有一回還居然說她扭傷頭髮了。這個寶貝同學

    爾雅忍下住搖搖頭,扯了下她削得又短又薄,像個男孩子似的黑髮,作為報復。

    「喂,痛ㄟ!」程慧羿不滿地嚷。

    「我這是在幫你按摩頭髮啊!」

    「唉呀!你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啊!我都不知道我說的話對你這麼有份量哩!」程慧羿笑嘻嘻地說,邊伸手把襯衫領子拉低,露出肩頸交接的部位。「這裡!」她手一比,指揮著。

    爾雅雙手放在她肩上慢慢使力按壓。有時候她也挺懷念這種感覺。以前她也常常幫母親按摩的……

    「你講的笑話冷得讓人要忘記都很難。」爾雅開玩笑地說。

    「喂喂喂!你這是人身攻擊。世界上像我這樣有幽默感的,你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她說得趾高氣揚。

    「當然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麼會自吹自擂的!」爾雅笑道。

    「我最親愛的小雅,你怎麼可以刺傷我脆弱的自尊心?」

    「放心好了,你的自尊心是用虎頭鉚都鍘不壞的。」

    「虎頭鉚是鍘不壞,」程慧羿複述她的話,「可是你一句話就可以把我傷得體無完膚、千瘡百孔、心魂俱碎——還有,嗯,連頭髮都長不出來了。」

    爾雅噗哧一笑,「那正好,我就再也不用幫你按摩頭髮了。」

    「正所謂最毒婦人心。」程慧羿下了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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