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雲深
她為什麼還不抬頭?他想看清楚長睫毛半掩著的那雙眼——那定是他以前不會形容、現在仍難以描繪的幽深明亮。
從他一下車,方爾雅便注意到了。
是他?是他!
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不用去核對車牌號碼,她也可以確定,他就是早上在車中凝視著她的那個男人。
他是淮?
他一步步地走近,她的頭愈垂愈低,心中既是渴望又是恐懼。她渴望什麼?又是恐懼什麼?她一點也下明白。
終於,他先開口:「買菸。」他簡短地說了句。
方爾雅略微顫抖地取出一包離她最近的香菸,甚至忘了問他要的是哪一個牌子。
他,只是來買菸的。
「天氣很冷,為什麼不把外套穿上?」他略帶命令的問句低沉而悅耳。
方爾雅窘迫地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飛快套上。他會不會以為她這樣半裸著是為了希望他鄉付點小費?早上那一幕,他想必記得很清楚。
忍不住仰頭望入他眼中,再也栘不開視線。那雙眼眸如上好的黑絲絨,又濃又溫醇,像是要看透她靈魂深處,直到一個她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地方……
「你是誰?」她惶惑地問。
「陸以軒。」這三個字一出口,他也愣住了。十七歲以後,再也沒有人喊他這個名字,連母親也沒有。說洋文的喊他AlEX,講中文稱他亞歷。陸以軒,以軒,軒軒,這個原來是小名,後來成為暱稱的名字,再也沒有人在他耳邊用那又輕又柔的聲音說過。
當然,他是陸以軒,當然不會是別個人。「對不起,陸——先生,」這三個宇如此拗口,「我太沒有禮貌了。」她憑什麼莽撞地問一個過路客的名字?
「你呢?我該怎麼稱呼你?」
這下子,她可沒辦法拒絕他的問題了,誰讓她自己開了頭。「我姓方。」
「方?接下來呢?」他可不想喊她方小姐,像她說陸先生那般地生疏。
「方爾雅。」
「筆劃很多的那兩個字嗎?幸好方字筆劃還算少。」他半開玩笑地說。
幸好?姓方是她今生最大的不幸!她忍不住自嘲地想。一個渾身酒臭的身影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她默然接下他遞過來的干元大鈔,在抽屜中摸索了一會兒,取出幾張紙鈔和銅板放到他手上。
陸以軒握住她的手,半晌不放。那隻手細細長長的,形狀優美,算不上細緻,指腹上有一層薄繭。
他忍住想叫她留下找零的衝動——不願她以為他也是想和她做金錢交易的那些男人之一。更困難地鬆開她的手,「再見。」
再見,她在心中無聲地回答。其實十分清楚再見的機會渺茫。一個男人買得起數百萬的轎車,雇得起司機,和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幸好,他沒有因為握了她的手給她小費。
也許,他只是認為那隻手並下柔細,不值得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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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爾雅推開大門,把腳踏車牽了進去。飽滿的月光,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一個窄小的前院,景色荒涼。角落裡有一盆半枯的萬年青,葉片黃的比綠的要多得多。這個家裡誰也沒有閒情逸致去照管什麼植物啊花兒的,美麗的月兒,白白浪費了它的清光。
通往客廳的木門虛掩著。這個破敗的家,是隨便哪一個最笨的小偷都不會來光顧的。她把腳踏車在屋簷不放好,推開了門:簡陋的客廳中一片凌亂,瀰漫著濃濃的酒氣。沙發上躺著一個高壯的男人,正鼾聲大作的沉睡著。
她驚慌地奔進亮著燈的廚房,「媽……」
鄭惠文坐在餐桌旁,正一根根地捻斷豆芽菜的根須。一般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吃綠豆芽是不會這麼費事的,總是洗乾淨下鍋了事,可她一個半殘的人,實在也做不了太多的事。女兒愛吃豆芽,她這個做母親的能為她做的事,又是這麼的少。豆芽是很便宜的蔬菜,從小到大,女兒喜歡得起的,也只有這些廉價的東西。
「小雅,你回來了。飯菜在電鍋裡熱著,你先去吃飯吧。」
方爾雅望著母親青紫的眼角和紅腫的右頰,「媽,他又打你了?!」
「今天打得不算厲害,他又喝醉了。」鄭惠文避重就輕地回答。
「媽……」她又喊了聲,這種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會過完?爸爸喝醉了要打人,沒錢讓他可以喝醉時更要打人。五年前,她母親的一隻左手就是被他打殘的
五年前方爾雅國中剛剛畢業,聯考也考得很不錯,上個公立高中沒有問題。原本鄭惠文是打定主意,再苦也要讓女兒念大學的。出事後,家中唯一維持生計的人丟了工作,方志伸很快地把主意打到女兒身上,打算將女兒賣給人口販子。
是鄭惠文死命攔著,她對丈夫哭喊:「你已經讓我成了廢人,別想再毀了我的女兒!」
方志伸看著妻子還包著繃帶的左手,總算還有點良心未泯,才沒讓方爾雅給帶走。
可書當然沒法繼續再念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能做什麼?他把她送到檳榔攤去賣檳榔,規定她每個月要繳五萬塊回家。就算以前鄭惠文能工作時也沒這麼高的薪水啊,可是他自認已經讓步很多。想想如果把女兒賣了,他一下子就能拿到一大筆錢……如果他有了一大筆錢可以去簽賭,說不定他早就是千萬富翁了……
愈想愈是不划算。當然有空沒空還是打打老婆小孩出出氣。
檳榔攤當然不可能給方爾雅那麼高的薪水,她只好向前輩看齊,利用她發育愈來愈成熟的身段,去賺足那筆錢,賣檳榔倒成了兼差。
於是,她也成了公路上讓駕駛人目不轉睛的風光之一……
「媽,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們?」明知問題找不到答案,她仍是忍不住一問再問。
鄭惠文苦笑了一下,和往常一樣難以回答。「先吃飯吧。」
方爾雅從電鍋中拿出裝著飯菜的盤子,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把厚重的菜刀上
鄭惠文聽女兒好半晌沒有動靜,抬頭一看,只見她呆呆盯著牆上的一把菜刀。心中一驚,「小雅!」她很清楚女兒在想什麼,那也是她自己想過無數次的。丈夫不肯離婚,她帶著兒女也逃下遠,如果……就可以一了百了。反正……她想到上個月醫生告訴她的話……
可是,她怎麼忍心讓姊弟倆讓人從此指指點點?有一個殺人兇手的母親……
她不可以做的事,女兒更加不可以做……
方爾雅回過神,慌張地把盤子端到餐桌上放好。她下敢抬頭看母親,方才片刻間閃過她腦海的心思太可怕了……
「小雅,你絕對不可以有那念頭,他是你爸爸……」鄭惠文抓著女兒的手,嚴厲地說。母女倆交握著的手,不自禁地都有些顫抖。
「媽,我知道,我不會的。」方爾雅低聲說道。那種可怕的事,她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手中握著筷子,她有一口沒一口地扒著飯菜,沒有多少心思在食物上。
「對了,下午阿祥來過了,他剛剛退伍。」鄭惠文手裡繼續捻著豆芽菜,一面說著。
方爾雅放下筷子,微微擰著層。魏孟祥退伍了?這算下上是個好消息。他以前說過,要她一等他退伍,就嫁給他,說過許多遍了。她一直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們兩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就是鄰居。後來魏家在熱鬧的市區蓋了新房子,把機車店搬了過去。魏孟祥還是常常回來看她。之前她當他是個鄰居,十五歲之後,他是個顧客,常常拿錢給她,她沒那些多餘的自尊心來拒絕,當然他也不是自給的。
今天她比往日更加排斥嫁他的念頭。
阿祥長得體面,待她也好,除了偶爾小賭一番,沒有別的惡習。他又是機車行的小開,誰都知道那家店是很賺錢的。魏家在街上那棟五層樓寬敞的透天屋,當然有的是地方可以容納他們母子三人。他又肯收留媽媽和弟弟;阿祥又身強力壯,可以抵擋爸爸的拳頭……
愈想愈是鬱悶。明明他有這許許多多的好處,她沒有理由不嫁給他的。嫁了他,她只須忍受他一個人對她上下其手,再也不用什麼阿貓阿狗的來者不拒。
可是嫁給他,她所要忍受的可就不是他只上下其手了……
她再也吃不下飯,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不要嫁給別人……
以軒……
她在心中無聲地喊了句。這個名字多麼悅耳多麼熟悉多麼理所當然……
可事實是,他只是一名路過向她買了包菸的「陸先生」。
這樣氣勢昂然尊貴的男人,就算要買女人也不會上檳榔攤找的……
她自卑地想著,又抬頭看了—眼母親臉上的傷痕。為了大家好,還是嫁了阿祥吧!
「媽,我嫁給阿祥,好不好?」
鄭惠文看看女兒抑鬱的神色,知道她是為了母子三人的生活,才會考慮這件婚事的。他們兩人算是來往很多年了,也沒見過別的男孩子來追求爾雅,這多半是因為她有個酒鬼父親、殘廢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誰都不想搬三塊大石頭往自己身上壓,只有阿祥不嫌棄她,他待她也著實不壞,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