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雲深
一走進家門,他仍然忍不住雀躍的心情。打開鞋櫃,他愣住了,那裡有幾雙男人的鞋,皮鞋、休閒鞋和拖鞋,全都不是他的。
尋尋不在樓下,他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二樓,魯莽地打開她的房間,裡面也沒有人。倒是有許多別的東西。衣帽架上,掛著一套男人的睡衣,床頭櫃上放著一支菸鬥。他倏然合上房門,打開對面自己的房間,收拾得十分乾淨整齊,書架上的書都不見了,床上連床單和棉被都沒有,兩個旅行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邊。他再次合上門,這一次是輕輕的,他已經沒有力氣摜上門。
通往頂樓陽台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以軒,你來拿你的行李啦。」她的輕聲細語中有一種殘忍的冷漠,「我都幫你收拾好了,你隨時可以帶走。」
她是這樣地迫不及待啊!
這個女人!他再也分不清楚自己對她的感覺。猝然抓住她,他低頭猛烈地吻著她的唇,又突然把她推開。他在自己唇上嘗到了自己淚水的鹹味和她被咬破的嘴唇留下的血腥味。
我愛你,這不是他要說的;我恨你,這也不是他要說的。最後,他什麼都沒說,轉身衝下樓梯。
尋尋奔向房間的陽台,看見他在門廊下的階梯狠狠跌了一跤,又立刻起身,一步也不停地衝出大門。
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伸手輕輕撫了撫唇上熱辣辣的傷口,除了有血腥味,還有兩人淚水的味道。
她從衣架上抓起那件睡衣,拿下菸鬥,下了樓在鞋櫃裡拿出那幾雙沒有人穿過的鞋,把它們全都扔進一個垃圾袋中。
現在,唯一的觀眾走了,舞台上的道具也該功成身退了。
他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講台上的國文老師正以那濃濃的鄉音搖頭晃腦地念著一篇古文。春風挾帶著寒意與濕意從窗口吹了進來。
春天是剛來,還是正要走?窗外那排說不出名字的樹才知道吧!那一叢叢初綻的新芽耀武揚威地伸展,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
愈看愈是礙眼。
他索性趴到桌上。合著的課本太硬,不適合當枕頭,吹進來的也不是薰人的暖風,難怪周公不肯來找,他的失眠不是沒有道理啊……
「陸以軒!」
國文老師的聲音怎麼忽然變了?這麼刺耳,他怎麼睡得著?
「陸以軒!」
為什麼這麼吵?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不讓他好好睡一覺?他真的好累……
「陸以軒,導師在叫你。」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原來是在叫他啊。
這下可好,逮個正著。他無精打采地起身。
「陸以軒,有你的電話。」導師在門口喊著。
多半是母親打來的吧,有什麼事十萬火急來打擾他上課?
他慢慢地走到門口,跟著導師走出教室。
「市立醫院打電話來,說有一位鍾尋尋小姐車禍重傷住院,她身上有你的學生證,是你的親人嗎……」
尋尋……重傷……
他拔腿就跑,不管導師在他背後喊著他的名字。
重傷……重傷……
他一路上只想著這兩個字。
衝進醫院時,他滿頭大汗,四肢發抖,模模糊糊的視線幾乎看不清楚服務台在哪兒……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暗紅的血漬從她額上包紮的紗布滲了出來。纖細的手臂上插了幾條管子,幾乎感覺不到呼吸。
「你是傷者的家屬?」
他點點頭,視線一刻也不敢離開病床上沉默的人影,生怕一眨眼就……
「情形很不樂觀……恐怕……」穿著白袍的醫生冷冰冰地說。
「怎麼會……這樣……」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問什麼。
「這個你就要問警察了,他正在外面和肇事者談話。還有,嗯,她還有別的親人嗎?後面還有很多手續,最好要有成年人出面處理……關於她的後事……」
陸以軒面目猙獰地抬頭狠狠瞪著他,「她不會死的!」
醫生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不敢再多說什麼。歎口氣便走開了。能做的事他都做了,還能怎麼辦?
陸以軒跪在床邊,右手輕輕握住她毫無反應的小手,很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管子。
「尋尋,尋尋。」他在她耳邊柔聲喊著。她沒有任何反應。
「尋尋!」他的淚水滑落到她蒼白的臉頰上。
他覺得被他握著的那隻手似乎動了動。
「尋尋!」
她的眼睛睜了開來,失去焦距的瞳眸霎時回復清明,兩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
「……為什麼……遲到……」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為什麼遲到?再沒有機會去讓他追問這句話了。
她的眼合了起來,他看到儀器上原本微弱起伏的曲線拉成了—條不祥的直線
「醫生!醫生!」他恐慌地喊,淒厲的聲音在病房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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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母親為他買的西裝,走在隊伍的最後頭。送葬的隊伍十分之短,聊聊數人而已。尋尋生命中的最後數年已經不大和人來往。除了鍾陸兩家,只有一名外姓人。
西裝穿在他身上鬆垮垮的,一個禮拜前買的時候還是合身的。
陸以軒愈走落後得愈多,為什麼他們要走得那麼匆促?為什麼要那麼急著把他的尋尋放在暗無天日的泥土中?
原本和丈夫並排走著的葉婉清,回過頭來等著兒子跟上。
「以軒,走不動了,是不是?媽扶你。」她挽著兒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前進。
「媽!」他粗嘎地喊,緊縮的喉頭吐不出第二個字。
「媽知道你難過。可是,可是……」可是怎樣?她一時也說不出口。說他會很快就忘記尋尋嗎?
她永遠不會忘記出事的第二天,她和丈夫趕到醫院時,兒子那模樣。他緊緊抱著尋尋,怎樣也不肯鬆手,眼中滿是血絲,哭啞的喉嚨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她再也不敢讓他知道從尋尋大哥那兒得來的消息。尋尋原本可以躲過那部車的,不知為什麼,她卻在半中間停了下來……
也許是嚇呆了,她安慰自己,絕不是存心要……
她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當初,她不該逼著她和以軒分手的,她懊悔地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比兒子現在這模樣強。但再提這些又有什麼用?都已經無可挽回……
陸以軒沒有心思去聽母親說了些什麼,此刻他認出曾和尋尋走進飯店的那個男人。
他怨怒交加地瞪著他的背影。為什麼他得到尋尋了,卻沒有好好保護她?
他寧可參加的是尋尋的婚禮,而不是她的葬禮……
雨一滴兩滴地落了下來,沉默的墓園只聽見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眾人的足音淹沒在雨聲中……
黑色的大傘一朵一朵地張了開來。
他沒有打傘。
落在尋尋墳上的雨也落在他身上,淋濕了他的頭髮,他的瞼頰,他的衣襟。冷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雨,依舊下個沒完沒了……
間奏曲
黃泉路上就算不下雨,也是冷的。
她在路上踽踽獨行,再也沒有一雙手緊握著她不放。
走上奈河橋,白髮婆婆仍舊守在那裡。
「孩子,你來早了。這回可得把忘魂湯喝完,別再教自己受罪了,該忘的還是忘了的好。」
假如她上次喝光了,就能不愛他了嗎?
把他忘記。她直覺地抗拒這個念頭。可是還是聽話地把手中的那碗湯喝得一乾二淨。
「孩子,你跟著左邊的鬼卒走了吧,你會投胎在一個富足的人家,日後有一個疼愛你的丈夫。」
就這樣了吧!她跟著左方的鬼卒走了一步,又回過頭來猶豫地低聲問道:「我還能見到他嗎?」
「孩子,你與他情深緣淺,別再記掛了吧。」
「就連一面都不能嗎?」她遲遲疑疑地又問了句,頰上是一片冰冰冷冷的濕意,做了鬼還是會流淚的。
「你若走了另外一條路,或許與他還有一面之緣。可這女娃自幼多難,半生崎嶇。你們見面了,若是他沒能把你認出來,那你後半生都得吃丈夫的苦頭。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好好想想吧!她眼睛望著左方的鬼卒,腳下卻一步一步跟著右方的那一個走去。
第二章
許珊迪情不自禁地又對著街邊明亮的櫥窗再一次打量自己身上的新裝。
那是巴黎一位知名服裝師的作品,十足的女人味,粉嫩的色澤讓原本就麗質天生的她更加嬌艷不可方物。
這自然是花了她好大一筆銀子。不過,沒關係,她花得起,特別是為了待會要見的人,她是怎樣都不會吝惜的。
終於又可以見到他了。她等這一天又等了好幾個禮拜,生怕他去別的地方交易,又生怕他找了別人。
其實就算他不付錢,她也願意的。雖然上頭一定是不肯的,而他一向都是透過俱樂部約時間的,從來不會和小姐私下傲交易。
款款走進飯店大門口,門房有禮地對她點點頭。她在這兒出入這麼多回,他多半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