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言妍
原來愛早萌芽,因此在知道承熙進「普裕」工作後,她連書都不念就跑回來。
可憐的偶像偏生於困苦的環境,章立珊不但不嫌棄,還滿心同情,恨不得立刻帶他離開那種地方。可承熙就生幾根硬骨頭,並不領情,還常把那窮女朋友掛在嘴邊,真教人無奈。
章立珊憤怒、嫉妒、不服,偶爾也傷心哭泣,但她學會了忍耐。
匣盒裡的珠寶和瓦礫堆的石頭,哪裡會分辨不出呢?承熙或許一時情義難棄,但日子一久,只要不是白癡,以人的本性,自然會選擇有價值的珠寶。
這期間,章立珊也毫不吝嗇,孔雀般到處展現自己耀眼的羽毛,就如老爸常說的,誰本事強誰就是贏家,這是個物競天擇的世界,你死我活的殘酷……
「你要玫瑰花嗎?很鮮嫩的。」涵娟聲音又響起,完全生意口吻。
章立珊不理會,逕自說:「聽說以前承熙在這裡打工過,我來看看。唉,這種地方呀,實在太委屈他了。」
涵娟知道自己不該介意,但對方那種深知熟稔的口吻,讓她腦海不禁浮起承熙和章立珊促膝談心的畫面,像蟲細細啃咬,痛也不敢去驅除。她還是忍不住說:「憑勞力賺錢,不偷不搶,沒什麼委屈。章小姐,玫瑰花到底要幾朵?」
「我又沒說要玫瑰……」章立珊立刻又改口:「算了!給我包起來,我全買了!」
剩下二十三朵,涵娟仔細分枝安放,再小心包裝。章立珊突然又加一句:「送到我的車上來!」
「喂,你自己沒手呀?我們是生意人,又不是搬運工。」曼玲凶巴巴說。
「那有什麼不同?顧客至上懂不懂呀?」章立珊頂回去說。
涵娟向曼玲使個眼色,服從地抱著大把玫瑰花相隨,猜對方有話要私下說。
她很努力不把章立珊想成是情敵,而是站在同一陣線上,以相同的心在愛著承熙的女人,應能彼此瞭解。而章立珊能給得更多更好,她唯有感激,不許有仇視妒恨的心理才對。
但做起來像穿心似的,愛情是唯我獨佔,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今天要容下章立珊,她就得不斷強迫自己,把對承熙的心硬框限成兄妹之情,才下會痛苦難當。
一輛金龜轎車停在市場旁的巷子裡,章立珊打開後車廂,要她將花塞進去。
「車廂沒有空氣,花很快會枯死。」涵娟皺眉說。
「不用你管!」章立珊有些煩躁。
「如果不好好愛護,我寧可不賣給你。」涵娟說完,真的捧花往回定。
「我不是來買花的……」章立珊叫住她,頓一下又說:「我只是要來告訴你,如果你真和承熙結婚,會害他在『普裕』沒有前途的。」
涵娟明白這女孩的意思,本來不想多說,但她氣焰太盛,扭脾氣也來了:
「哦,我不知道『普裕』連員工的婚姻也干涉,這是新政策嗎?」
章立珊臉微紅,語氣有些急:「我爸很看重承熙,我只有一個哥哥,我爸把承熙當另一個兒子來栽培,有什麼機會都給他。公司有很多人不服氣,認為他太年輕,常找他麻煩,每次都是我替他解圍,別人才不敢怎麼樣。總之,他需要一個能幫他的人,而不是一大堆貧窮的親戚……朋友。」
「你意思是你能幫他,我只會害他,對不對?」涵娟面無表情說:「其實你只要直接說你喜歡承熙就好,不必繞那麼大的圈子。」
「喜不喜歡不關你的事!」章立珊瞪她說:「我們章家只是愛才惜才,不願承熙這麼優秀的人被可怕的環境給埋沒掉,這一切都是為他前途著想,你不覺得他值得更好的未來嗎?」
總算有些話順耳了,為此,涵娟可以「原諒」章立珊的一切。但她不會像電影裡演的,小媳婦般哀哭退讓,她可不是具有美德的聖人。
「你有個堂姊叫章立純,小學時就在我和承熙的隔壁班,我們挺熟的。我一直很想知道她現在情況如何?」涵娟忽然敘舊說。
「她在日本結婚了。」章立珊有些訝異,但仍回答:「她是常提起承熙,可沒說過你這個人喔!」
涵娟終於發出微笑,「這次你倒可以問問她,承熙和我,一個班長,一個副班長,是如何默契十足。我的意思是,十年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承熙的前途在哪裡,又值得什麼樣的未來,不必你來告訴我。」
章立珊的臉僵硬起來,她討厭「十年」那兩個字。
「我得回去做生意了。」涵娟主動把花置於車內座位說:「這些花不用錢,就當作送你的,也算感謝你為葉家盡的心,記得別放在車廂就好。」
「我不要花了!」章立珊抗議叫。
涵娟回頭說:「為何不要?玫瑰花代表愛情,這不就是你一心追求的嗎?」
路在眼前浮浮凸凸,腦血管打鼓般脹著,涵娟嘴角揚得大大的,想止住那欲來的頭痛,乍看不像哭笑不得的丑角,有一抹悲涼。
只要關於男人,兩個女人總是比,明或暗,比過去,比現在,也比到未來。
她尚未確定,送出那二十三朵玫瑰,是不是也等於把承熙送掉了?
能夠確定的是,她對小兩歲的章立珊,在各種複雜的情緒中,最多的是將心比心的同情。因為……要愛承熙這樣有才華又多情的男人,有時非常容易,有時卻也非常困難。
表面嬌蠻卻因沒經過人生挫折而單純的章立珊,能受得起嗎?會幸福嗎?
頭痛,終究止不住了,如帶戟的戰士朝她猛襲而來,她用力扯著耳邊髮絲,蹲在牆邊水溝前忍著,忍著……
第十章
愛情的結束有時就像一場戰役,各種因果混亂,拖延或立決,勝進或敗退,即使多年後回想,仍在茫茫煙硝中。尤其涉及人性的最幽微處,要釐清,如黑暗中沒有實體的線,抓不到真切。
章立珊出現在市場,女人的一席談話並不能決定什麼。
涵娟當時還掙扎痛苦中。人很奇妙,每卡在十字路口的難關時,必出現像天意的人或事,推助一把,最後由得或由不得,命運已然千山萬水不回頭。
彭憲征即是天意。
涵娟永遠記得那生命分水嶺的夜晚,五月的陽明山飄著甜濃的花香,她第一次進入那羊腸幽徑茂密綠林後,電影小說中才能得見的高級別墅,身旁駕車的正是認識方兩個月的彭憲征。
「我在美國的房子比這還大還漂亮,後面有湖可以划船釣魚,樹林可以散步打獵哩。」他用腔調極重的國語說。
彭憲征是涵娟公司老闆娘的表弟,是一位華僑醫生,因檢驗醫療設備而到台灣。
初見面那天,涵娟正好穿一套水紅色新裝,襯得她如芙蓉般秀麗出塵,彭憲征驚為天人,立刻展開熱烈追求。
除了承熙外,涵娟不曾放心思在別的男人身上,十年來乖乖相守,毫無二心地癡純。若是從前,她絕不會接受邀約的。
但她同意了,而且從那天起,她開始注意穿著和薄施脂粉的技巧,言談顧盼間常想到外省婆女兒的煙視媚行。
眼波的流轉,聲調的嬌柔,都是特意的誘惑之美。
在她慣於把每個男人都和承熙比較的眼裡,彭憲征不夠高又有點老,離英俊耀眼尚有一段距離。但每當他流利地吐出長串英文,或談著美國種種時,自有他獨特的魅力。
況且和他在一起,華服轎車,到美軍俱樂部和高級飯店用餐跳舞,如夢般被捧寵著,都是從未有的享受--那些她為忠於愛情而放棄的美好東西。
別墅內一整套舶來品的水晶燈和壁燈熠熠閃燦,照出一室的豪華。彭征憲卻淡淡說:「這壁爐還太小了,我那兒是大塊花崗岩的,燃起松枝來,香得不得了,聲音也好聽。哎,這地板也不行,我美國家裡用的是最高級的原木……」
涵娟站在窗前,天上有星,人間有燈,如伸手可及的晶鑽,已是不忍用語言打破的夢境。會內疚嗎?不太多,因為遠在高雄為事業忙碌的承熙,必然也有章立珊在某個華屋中為他準備的精緻盛宴吧?
彭憲征遞給她一杯酒,琥珀色的盈盈端在手裡,人也貴氣起來。他凝視她,目中含情說:「涵娟,這件事也許有些急迫。兩個月來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你一見鍾情,相信你對我也有好感。很快我就要回美國了,你願意嫁給我,到紐約當我房子的女主人嗎?」
他竟求婚了!涵娟愣住,一個金龜婿就這樣釣上來,太容易了,她根本還沒有完全的心理準備呢。
「是不是我美式的直接作風嚇到你了?」他問。
若點頭答應,等於要切斷與承熙刻骨銘心的愛情。想是一回事,但到節骨眼卻下不了手。一刀下去,她真能承擔痛楚及後果嗎?
涵娟聽見自己說:「我不想騙你。我來自貧窮家庭,父親只是賣菜小販,和你們彭家門不當戶不對,並不適合當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