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言妍
「爸,那些禮不要碰,我準備退回去的。」承熙聲音是近來常有的疲倦。
「退回去?」葉錦生叫出來:「不行!我活這大半生,還沒嘗過一樣好東西,你們誰敢退,我就跟誰拼老命!」
「你酒喝多了老三八,貴重禮怎能收?欠這人情叫阿熙怎麼還?」玉珠罵。
「還什麼?章董事長和立珊小姐明明白白就是要我們阿熙當女婿,女婿是自己人,哪是欠人情?」葉錦生說:「哼,如果由我來作主,你們眼中還有我這阿爸的話,我就要阿熙立刻娶立珊小姐!」
「爸,這話不能亂說……」承熙生氣了。
「你肖仔!阿熙早有一個阿娟,你和市場老伍都稱好幾年親家了,還番癲什麼?」玉珠說。
「你們有點頭腦好不好?涵娟哪能和立珊小姐比?論性情外貌家世,哪樣不是立珊小姐強?你們挑珍珠,拜託也要挑大粒一點的!」葉錦生激動起來:「再說老伍算什麼?他就是賣菜賣到西天,也生不出一塊金條來!」
這時,承英在後面輕拍涵娟的肩。涵娟面無表情,只眼波模糊,用食指放在唇上細聲說:「不要提起我來過的事。」
「涵娟姐……」承英內心非常難過。
至於手中的禮物,涵娟穿越長廊,見對面病房有位老先生孤伶伶睡著,便放在他的小几上,再悄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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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空是陰的,初春飽含濕氣的風迎面而來,隱隱有海洋的味道。她站在灰磚路上,仰頭望著湧動的雲層,瞬間有不知身在何處的錯置感。
她遺留在這裡做什麼呢?蠶兒吐了一年又一年的絲,包在一層厚厚的蛹裡,不就為了化蝶嗎?如今蛹繭老了,卻沒有蝶飛的跡象,只是無聲無息的寂靜,會不會就枯了死了?
值得嗎?值得嗎?值得嗎?每踏出去的一步,彷彿都在問。
「涵娟……」遠處有人叫她。
她眨眨眼,除去不自覺的淚,再面對追來的承熙時,又是一張燦爛笑臉,「承英還是多嘴了?」
「你因為我爸的話生氣了?」他眉頭罩著疲憊的陰影,「他不該說那些混帳話,但你也知道他顛三倒四的個性,沒有人會把他的話當真,我狠狠講他一頓,他以後不敢再胡言亂語了。」
「我像生氣嗎?」涵娟短笑一聲,循著一排矮牆,到公園的隱密處才又停下說:「我倒覺得你爸爸是目前我們當中頭腦最清楚的一個,章立珊的確比我強……」
「娟,我不是說不要提這些無聊事嗎?」他打斷她。
「……她真比我強,」她不理會,又急促說:「她家財大勢大,像有魔術棒的仙女一樣,輕輕一揮,你爸的債務還清了,你媽的醫藥費沒問題,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學,你呢,在『普裕』有事業和地位……反觀我伍涵娟,除了一個空幻的夢想外,什麼都沒有,對葉家完全沒幫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變,在欲雨的晦暗及樹蔭的遮覆下,向來黑直的短髮和銅色的肌膚更彰顯,輪廓更深沉,出現一種陌生的粗莽,一個他每去鐵工廠或建築工地後就會帶回的野氣,許久不見也幾乎遺忘的。
「你說完了沒有?!」他瞪著她,語氣簡短而憤怒。
「我只是陳述一項事實而已。」她忽略那怒氣。
「你是在陳述一項荒謬!任何人都可以說這種無知錯誤的話,你是我心中至愛,你怎麼能?」他低吼著:「章家財大勢大,與你我何干?又與葉家何干?你說些話,是把我當成什麼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難受?」
她很少見他這樣子,嚴峻到近乎譴責,像捅了個大蜂窩,不禁往後退一步。
「娟,你曉得我最怕什麼嗎?就是我們彼此之間的猜疑,十年的相愛相惜還不夠一點信任瞭解嗎?」承熙臉色陰沉說:「倘若這會造成困擾,我不如辭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還有別家公司。」
涵娟沒想到他會有此念頭,急忙搖頭說:「不行!那不又是一筆債嗎?你從學生時代起就領了章家的獎學金,現在又是你媽的醫藥費,你還得起嗎?」
「債務對我已是家常便飯,多一筆又何妨?」他自嘲說。
涵娟卻隱隱聽出一種他亦未察覺的自棄。想像著賭債五年,「普裕」債再五年,還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個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這樣的磨損呀!
「別傻了,你到哪兒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說:「你和章董事長的機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甚至奮鬥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絕不能放棄。」
見她焦慮,承熙緩和下來說:「那你也別犯傻,以後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這話並未帶來喜悅,反更添心上的亂麻,她說: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樣成功,發現章立珊才是那個能幫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難過呢?」
「我才不在乎什麼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們長相廝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飴。」他擁住她,唇頰與她廝磨著:「其實該說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給我這麼多,我連最基本的彩虹月河夢都無法替你實現,我才是那個該愧疚的人……」
她難過,他愧疚,為什麼一份有憧憬的深厚愛情,會落得兩方都有挫敗感?
貧窮、愛情和成功之間,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詛咒嗎?
「娟,等我母親康復後,我們就結婚好嗎?」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說:「最晚不要過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結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誰的心呢?涵娟輕閉上眼,卻看到失望憤怒的章立珊,然後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將一落千丈,小小的職員,一輩子被債苦追著。
而她呢?成了葉太太,由中段的貧民區,搬到內巷的貧民區,多年的奮力一躍,只在原地打轉,像可憐而疲累的陀螺?
強烈的窒息感突然罩住全身,她微使勁地想掙脫承熙的懷抱。他卻更糾纏,銷魂的吻霸佔著她的心神,又令她迷惑了。
愛情的真貌是什麼呢?曾經她非常確定,共同分享夢想和成功,是她和承熙愛情的主題,如今怎會有面目全非之感?
無論貧富要同甘共苦,無論貴賤皆不棄不離,這是愛情忠貞的本質;然而,由某種角度來看,忠貞,是否意味著失去自我呢?
為了保持和擁有自我,又要如何對待愛情?她不離貧窮的承熙,承熙不棄困苦的她,彼此難再有夢,結果真會好嗎?
涵娟頭腦混亂地找不出答案來,所有愛情教條和偉大的愛情故事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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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陽暖燦燦的,照在市場新蓋的二樓及廟宇,因鋪上水泥地,味道不似從前般腥臭。
伍家的菜攤也革新,多了幾桶排排的鮮花,千紅萬紫地憑添色彩。星期日下午,伍長吉辦事,金枝回娘家,臨時找涵娟照應著。
她已很少露面,但每一出現,大家都來對這眾人心中的玉女噓寒問暖,連吆喝賣菜的語氣都溫文許多。
「阿娟,什麼時候吃你和金童的喜酒呀?」不時有人起哄著。
「快啦!」都是曼玲搶答。她已由音樂科畢業,除了在教會司琴外,還開始招收學生,學習養活自己。
涵娟正想罵她多嘴時,市場一陣不尋常的寂靜,連溝渠的流水都似無聲。入口處背光,一個窈窕的身影緩緩走來,穿著針織短衫和迷你裙,腳踩高跟靴子,喀喀喀的,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是章立珊!在這只有主婦、歐巴桑和下女會來的地方,突然出現個嬌滴滴的小姐,自是眾所囑目。
她走到伍家花桶前,描著細妝的眸子直視涵娟,有幾分冷漠傲慢,又有一點孩子氣的迷路感覺。彷彿她只是經過市場前,突然想到「情敵」,一時衝動走進來,還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
曼玲警戒地護在一旁,涵娟客氣說:「章小姐要買花嗎?」
章立珊不語,上下打量著涵娟的粗布圍裙、手套、膠鞋和一頭一臉的灰塵汗漬,心裡明白,這女孩雖然窮酸樣,卻非常厲害,利用著多年感情控制著承熙。
當然啦,像承熙這樣堂堂儀表的優秀人才,任何女孩都會緊抓不放的!
章立珊沒想到向來高傲的自己,竟也會降低姿態去愛一個男人,為了他跑醫院,去貧民區,今天甚至到髒亂的市場來,是不是有點「瘋狂」呢?
她也不全懂。三、四年前她曾迷戀打籃球的承熙,但當時年紀小玩心重,也沒特別留意。
後來到了日本,追求者眾,她才發現自己竟以承熙為標準,一個個淘汰;再加上堂姊立純的共同回憶,承熙就成了無可超越的第一偶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