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相思行歌

第15頁 文 / 言妍

    玉雪也跟著心酸,摟他的肩說:「哭什麼?你眼淚那麼不值錢呀?你還少年,天底下女孩多的是,你會碰到一個更好的,一個真心喜歡你,絕不會嫌你窮或沒學歷的女孩。涵娟不是賢淑太太那型的,一點都配不上你,走掉才是你的福氣。」

    承熙不應,好一會才說:「阿姨,你還是不懂,全世界的女孩再多,也沒有一個像涵娟,她太特殊了……」

    「特殊?哼!是喔,無情又無義!」玉雪不以為然說。

    承熙不再言語,接過厚厚一冊的「飄」,歎口氣往塯公圳的方向走去,荒霧迷濛,長長的夜似無止境。

    「喂,你不回家,又要去哪裡?」玉雪追上他問。

    他停在圳邊,糾起的眉眼凝望那泛著詭譎波光的流水,緩緩說:「阿姨,我想回學校唸書,你可以幫我嗎?」

    老天無眼!他們整個夏天還折磨不夠嗎?好不容易講妥都做了決定,結果才見涵娟一面,一切全部推翻又要從頭開始嗎?

    玉雪不忍心再和他吵,只抬頭望天嘴裡唸唸有詞。如果上帝或佛祖,誰此刻能先開尊口回她的話,她必虔誠信奉,從此再無二心。

    嗯,那些相親的男生,若哪位能解決承熙的問題,她小姐……也考慮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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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末天寒,簡陋的違建屋擋不住冷風,屋頂牆壁的裂縫都呼呼作響。涵娟忽覺腦袋一緊,連忙披上棉被,怕頭痛又發作,耽誤了去育幼院的事。

    頭痛是今年夏天才有的毛病,清楚記得是到內巷葉家那一次犯下的,每回都得吃藥粉,再翻胃絞腸地吐完,方能熬過去。

    「愛讀書懶做事就會這樣啦!」金枝不耐煩照顧,她自己就有不孕的問題。

    伍長吉則急著帶女兒看遍中西醫,因為前妻是長腦瘤死的,後來都說是少女貧血症,他才放心。涵娟卻把頭痛和承熙連在一起,這幾個月是她掉淚最多的,夜裡又是憂傷反覆,倦極了再陷入更迷亂的夢中。

    「姊--」宗銘爬上樓,臉頰還帶著飯粒。他今年七歲,長得和父親一個模樣,都是憨厚可愛型的。

    「吃飽了嗎?」涵娟幫他擦臉,棉被一角蓋在他身上,再裁幾張紙讓他練習功課。這個弟弟雖是同父異母,但自幼跟她,兩人的親愛並不受金枝態度的影響。

    「姊,好漂亮呀,我也要可不可以?」他翻著桌上設計的精美卡片說。

    「這些先要給那些沒有爸媽的小朋友。你乖的話,把這十行注音寫完,等我回來再畫給你。」涵娟看手錶,已過中午,金枝也該到家,否則她就要遲到了。

    宗銘很認真地研究,卡片裡有花草、太陽、雲朵,動物、小人人……就是沒有他最喜歡的。他說:「姊,我想要天使,就是那種有翅膀的人。」

    天使……是十歲承熙意圖送給她的第一張卡片。此時聽到耳裡了,痛苦又如泉湧,抑塞在心頭。

    自從夏末決裂後,他們就不再來往。承熙曾透過曼玲捎幾次信,都被她原封不動退回,他也只有頹然放棄。

    「為什麼?葉承熙雖然沒念高中,但也讀了工專呀!」曼玲為此極不諒解,「我真不明白,他的工專生還夠不上你的水準嗎?那……我這音樂科附讀生不是更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你這樣說,枉費我替你背那麼多年的書包,我豈是那種人!」涵娟變臉色說。

    「就因為曉得你不是那種人,我才更莫名其妙呀。」曼玲小心問:「你真要和葉承熙『切斷』,永遠不再喜歡他了嗎?」

    這問題不只曼玲,連涵娟自己都是日夜糾纏不休。

    不再喜歡他了嗎?不!從十一歲起就感受對承熙的暗暗情愫和幽幽情懷,不僅沒有消失,還隨年齡的增長而加深。而更深的喜歡,也同時帶來更深的糾葛愁慮,把她嚇壞了。

    淚,真的是流不止。有一次晚餐時,淚水就沿著臉頰滴入白米飯裡,氣得金枝破口大罵,愈罵涵娟就愈哭。

    後來知道承熙趕上台北工專註冊,雖非原先目標,也算烏雲中露出一線曙光。

    從此該重修舊好了吧?也不!玉雪的話言猶在耳,說她勢力眼,嫌貧愛富,是看高不看低又虛榮計較的女孩。

    涵娟也想起與李蕾的那一段。用人的吃人的又被人誣賴的恥辱,舊創加上新傷使人寒顫。當承熙不升學時,她憤而離開;而他進了工專,她又求好,不正印驗了玉雪的批評嗎?她又如何能承受更多的訕笑呢?

    可一片希望他成就大事業的心,又有誰能明白?她只能在日記上寫著:

    是愛情使人複雜,還是人使愛情複雜?十六歲的我已陷入迷宮。一個人多小能感受愛情?就我而言是十一歲,他從某個迷濛處走來,在某刻引起我的愛恨癡嗔,像一段早已注定的前緣。

    當我心還稚小時,是水上淡淡的漣漪;

    我心再大一些時,是湖上眩亂的風雨;

    那麼當我心等於世界時,會不會是大海滅頂的驚濤駭浪?

    她的頑固倔強陷他於兩難,他的優柔寡斷不也陷她於困境嗎?她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穿著綠制服去上她的第一志願;而承熙,就去擔他自己的那份痛苦吧!

    紙上的天使成形了,當涵娟細描翅膀時,眼淚簌簌落下。

    「姊,你幹嘛又哭了?」宗銘問。

    「沒事。」她連忙擦淨。

    金枝的大嗓門已在樓梯口響起,涵娟立刻收拾東西,穿上外套趕出門。

    「哼,自己家的菜攤從不顧,去什麼育幼院,都是懶人的借口!」金枝罵說。

    「去育幼院才不是懶,是永恩的邱醫師請我們班幫忙的。」涵娟頂嘴。

    「別用邱醫師和朱老師來嚇人,我才不怕,他們又不是天!」金枝臉更臭。

    再吵下去沒完沒了。涵娟用力抿緊唇,門外寒風迎面而來,她用自己織的深藍圍巾嚴嚴包住嘴耳,感覺溫暖且聽不到金枝的聲音了。

    她不是不顧市場攤子,實在人多嘴雜又怕碰到承熙,幸好父親疼她,想她大了不宜拋頭露面,也從不勉強。

    她要如何說清呢?許多事情就像這排烏七八黑的違建屋,藏著蛛網密結的陰幽死角,沒有人能瞭解她,正如無夢的人不能瞭解有夢的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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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誕節原是洋人的禮俗,不關一般百姓,只有美軍俱樂部、上流社會及一些時髦大學生會歡慶一下。但涵娟住的地區不同,早在十一月底國際學舍就裝上閃亮的小燈泡,教堂也陸續有活動,想不感受到氣氛都難。

    明心育幼院跟著辦聖誕關懷,因為有美軍長官太太及外國記者來參觀,朱惜梅老師才會叫涵娟召集同學,來共襄勝舉一番。

    涵娟在公車站牌碰到幾個同學,大家吱吱喳喳地十分興奮。她在學校向是優秀端穩的形象,人緣功課都不錯,但絕不透露自己破落的家,若有人想造訪,她總以「繼母很凶」來擋掉。

    所以此刻走在中段和內巷間,她很怕遇到熟人,緊張得頭又微微脹痛了。

    育幼院在一條長巷內,是一位叫何舜潔的女企業家為紀念英年早逝的丈夫,特別捐出私宅興建的。據說裡面原有大片椰子林,後來都砍掉來蓋新的收容房舍。

    涵娟一行人到時,院內已非常熱鬧。教室的窗框桌椅都新漆著淺青的顏色,欄簷掛滿彩紙燈泡,還有應景的聖誕樹,底下擺著花花綠綠的禮物。來這裡的孤兒都身世堪憐,此時又好像比外面貧戶線下的小孩子幸福。

    朱老師為今天的場合特別穿旗袍,年過四十的她仍丰姿綽約,更符合涵娟心中母親的形象。

    「你們來得正好,一個人牽兩個孩子回教室,貴賓就來了,別亂了秩序。」身為育幼院理事之一的朱老師俐落指揮說。

    不但要安頓小朋友,還要分卡片糖果,正忙得不可開交時,突然有人拍涵娟的肩膀,猛回頭,竟是多年不見的李蕾!

    涵娟一時反應不過來,像傻子般愣住。李蕾依然是瓜子臉杏形眼,嬌貴清純的模樣,完全讓人想像不出帶有詭異的心理;眉眼對眉眼,連高度都長得相同了,涵娟彷彿看另一個存在的自己。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李蕾呀!」老友相逢的熱切,像演一場戲。

    涵娟不知該扮演什麼角色,一群私立女校的學生圍過來,李蕾更興奮說:

    「伍涵娟是我小學同學,功課很棒,以前大家都說我們是雙胞胎姊妹。她考上一女中,夠厲害吧!」

    是嗎?以前不是賴她是小偷,又罵她神經病嗎?

    李蕾美眸一轉又往涵娟身後看,誇張說:「哇!那不是葉承熙嗎?你長得好高呀,加上朱老師,幾乎是我小學四年級的同學會了!」

    涵娟整個人僵直,有腹背受敵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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