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言妍
「搞什麼鬼?!」聽到這等「配樂」的范老師,臉色轉成鐵青,將教鞭一甩就衝出去找罪魁禍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輪車伕在校牆外的榕樹下睡午覺。
全班依然安靜,老師有千里眼,威力無所不在哪!講台上的同學受不了,紛紛站直了腳,有的臉頰猶沾淚水,還真有幾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誰先發現這場面的荒謬,猛地爆笑出來,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後連受罰的人也笑彎了腰,升學的壓力暫時被這團混亂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輕叫。
涵娟轉頭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純,葉承熙的頭號崇拜者,人長得高挑甜美,日日換不同髮飾襪子,手腕帶著少有的進口兒童表,是西校門區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幾乎每天都來找葉承熙,害他見了她就躲,這已是學校公開的笑話了。
這三天葉承熙請病假沒來,章立純「癡心」依舊,纏上他同桌的涵娟問:「喂,你知道葉承熙的家嗎?我有一盒英國來的太妃糖要送給他吃耶。」
她同時亮出有美麗紋飾和線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邊的梁如龍就粗裡粗氣說:「什麼太肥糖?我們老大最討厭太肥的東西,你趕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個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講了,反正又不是給你的。」章立純不屑地說。
「哈哈!難怪你那麼肥,原來是吃了太肥糖囉!」梁如龍領著一千男生亂笑。
冷不防地,范老師出現,所有笑聲都嘎地扭曲斷掉,憋成一張張怪臉。
「你不上課嗎?」他瞪著章立純說。
「現在是下課時間呀。」章立純把糖盒藏在身後。
「要聯考了,誰還下課?」范老師板著臉說:「還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畢業以後吧!」
學生們又開始齜牙咧嘴,因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級內傷呀!
三輪車伕罵過,千金小姐也趕走,范老師氣消了大半,停止處罰,回到正規的作文課,要大家自由命題練習應用成語。
涵娟的心卻還在葉承熙身上。這幾天學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陽,變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實挺同情章立純的,有時喜歡或討厭一個人真的無法克制,也常常是解釋不來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寫著:
這星期范老師又有「錦囊妙計」,為了讓我們上課「全神貫注」,將男生女生交叉坐,一個女生,周圍都是男生,稱為「四面楚歌」。
我還是和葉承熙同桌,真是「三聲無奈」。
也沒有那麼糟,因為我們都很有禮貌,不像其它桌同學常用粉筆劃界吵架,我和葉承熙相處的方式是「相敬如賓」。而且隔鄰而坐也發現他許多優點,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課也愈來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寶座就要「岌岌不保」了。
不過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為葉承熙手長腳長的,稍動一下就要碰到人,害我上課都「正襟危坐」,下課就盡速離開座位喘口氣,免得……
涵娟倏地停筆,頭昏昏的,她在寫什麼呀?「相敬如賓」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嗎?再說,作文由老師批改,甚至公開傳閱,原不該寫真心情的,何況扯到葉承熙,別人會怎麼想呢?
可能是考試太多,把人都考壞了。長到十二歲的她,向來是親友間有名的聰明懂事。但這一年來,常莫名其妙煩悶,宛如蠶兒吐絲,一口口漂亮的線,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縛起來。
這也包括了她和葉承熙的關係在內,一切壓抑而隔閡。
基本上他們的對話很少,他對別人不拘小節,她對別人友善熱絡,一旦回到座位上氣氛就凝固。有些話語是幾經流轉,才能傳到彼此的耳朵裡。
比如寫畢業紀念冊,不直接交給一臂之外的對方,他透過梁如龍,她則透過余曼玲,好像親自開口會要他們命似的。這種坐得最近卻又離得最遠的複雜況味,還不是未歷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緒,讓聯考輾壓過成長的苦澀。
涵娟動手要撕掉誤寫的兩頁時,范老師將她叫到講桌前,給她一疊講義說:
「我記得你就住在葉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隻留校到五點,放學後你順便把考卷作業帶給他,要他好好複習,免得耽誤功課,現在差一天就落後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葉承熙的家在哪裡。」涵娟愣住,結巴地說:「而且我們住不同區,我在中段,他在內巷。」
內巷比中段遠一些,在國際學舍後面,是圍著軍營區的更大片違章建築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東西南北,像個巨大的迷宮。
「中段和內巷不是一樣嗎?」范老師不清楚狀況說。
「不,中段在國際學舍前面,內巷在後面……」涵娟解釋。
「反正都是走南校門區的,我一直以為你們很熟,是鄰居哩。」范老師說。
「我們不熟。」涵娟連忙澄清:「梁如龍和葉承熙最要好,一定曉得他家,讓梁如龍去比較適合。」
「他那大個兒糊里糊塗的,就怕沒辦法把功課交代正確。」范老師想想說:「這樣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龍幾個同學一塊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葉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難再拒絕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臉,彷彿是這篇怪文章惹的禍。她把兩頁紙撕掉揉碎,才重新下筆寫著:
台灣是個美麗的寶島,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葉扁舟,不怕「驚濤駭浪」,更要「同舟共濟」。
看哪,八二三炮戰,我們三軍將士如何「一鼓作氣」,保家愛國。
看哪,八七水災中我們如何相互扶傾,表現「禍福與共」的團結精神……
涵娟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還是寫些義正辭嚴的論說文比較安全,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純的那盒太妃糖還可不可以拿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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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承熙這個人,在沒發生那件隱密傷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沒注意到已經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後來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個坐在後排的男生,帶兩道濃眉和一雙深深褶入的長眼睛,僅此而已。
整個四年級,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師們的說法,像一對雙胞胎姊妹,有一樣的身高體重,一樣的瓜子臉杏形眼,一樣的象牙白肌膚,後來連頭髮都剪到相等長度。那時,她們是班上的公主,愛唱歌跳舞又活潑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燈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們當然也有不同。很明顯的,涵娟家裡貧窮功課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愛唸書,這之間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關係。涵娟很盡心地教好朋友算術、自然,甚至幫忙完成作業,李蕾回報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禮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棟,也讓涵娟有機會見識到那厚重大門後的神秘豪華。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錦織的法式沙發,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進口的水晶吊燈……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實存在的童話世界。
光李蕾的臥房就比涵娟的家還大,枕頭棉被紗帳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淺淺的,把雲彩和月光都帶進夢裡來,臥於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讓涵娟震懾羨慕的物質幸福,卻滿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於事業,兄姊年齡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話都很難溝通的台語女傭陪著,感覺更多的是孤獨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這屋子才成了探險的樂園。
她們常穿戴李家母親的衣服飾品,假裝是官場貴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彈吉他聽西洋唱片,過過當貓王的癮;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發卷指甲油,拿起電話模仿嬌聲嗲語的字句。
李蕾有許多零用錢,常口袋一抽就好幾張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畫的年代,對孩子而言是一筆天大的財富。她們一下課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滿東西;放學了就流連於商店,買漫畫、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時用得不安,李蕾就堅持而熱切地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沒錢,我家有錢,一起用有什麼關係呢?」
升五級的暑假她們仍然玩在一塊,有一天李蕾憂愁地說:
「我大姊從香港回來了,她最愛管我,比我爸媽還凶。她要我轉到私立學校,說公立學校不好,太多沒教養的孩子會把我帶壞,而且連國語都不會講了。」
「那我們就要分開了,怎麼辦?」涵娟只有一個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