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空曲

第11頁 文 / 言妍

    「沒錯!我當時年輕氣盛,主張刺客暗殺,但先父反對,認為這是以暴制暴,只會使朝綱更壞。」王世貞歎口氣說:「想想也對,太操之過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價。」*

    「文的來不行、武的來也不行……」懷川低頭深思著。

    「連我寫、金瓶梅。看來都極天真,好個異想天開的計策,只徒白了我一堆頭髮。」

    王世貞素有文才,知道嚴世蕃好色、好淫,便想了一招淫書施毒計。

    他特選「水滸傳」中潘金蓮通姦的那一段,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刻劃出男女私慾情色的醜態,極為煽動人心。他每寫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摻有毒液,想讓嚴世蕃以手翻書頁時,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為何原因,毒液並未發生效用。

    「也不見得天真,至少現在嚴世蕃滿腦子的淫書,淫心大起,更加放蕩沉迷,連守喪期間都逛妓院,與姬妾們鬼混,他遲早會遭天譴的。」懷川說。

    「可惜天譴仍然來得太慢,讓好人不長壽呀!」王世貞忍不住搖頭歎氣。

    懷川喝一口豆汁說:「我昨夜碰到任之峻時倒有個想法。任之峻是屬於徐階那一派的,他們有好幾次想鬥垮嚴嵩卻都失敗,我覺得這是兩邊合作的好機會,將在朝和在野的反嚴嵩勢力連結在一起,或許能成功。」

    「怎麼個合作法?」王世貞極有興趣的問。

    「中間要有個媒憑,也就是宮中道土。」懷川深思著說:「如今皇上信任他們更勝於嚴嵩父子,是個不容忽視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來頭,也不是好攀結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貞皺起眉說。

    「那些道土大都來自武當山,我若親自去武當山遊說,以我父親舊日的交情,應該還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試試看。」

    王世貞看著他,笑出來說:「老弟,你可真是後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行,連我都甘拜下風,以你的才華,不薦用於朝廷,還真是國家社稷的損失。」

    「王大哥愛說笑了,你是堂堂進士,我只不過是被廢的舉人,怎敢相提並論呢?」懷川說。

    「我可是虛長你十幾歲,依然報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淪落人呀!」王世貞以豆汁代酒,仰頭一乾,飲盡生不逢時,無法力挽狂瀾之痛。

    臘月方過,雪尚未溶,懷川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武當山。馳馳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澤,進入那煙嵐縈繞的叢巒深處。

    於是,他離江南愈來愈遠。那傍海的紹興,有幾個女人正守著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務佔滿的心裡,那只是一個渺小的點,無暇回首,也無暇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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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春。

    一輛由幾個侍衛隨從的馬車,轆轆地穿過紹興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濛濛的,落著絲絲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飛。家丁們時時停下來問路,有人搖搖頭,有人手指著前方,令車裡的人有些焦慮。

    跨過一條溪,又是一座湖,彷彿無止盡似的。明明說是紹興,但走過了熱鬧的大街,竟又奔波了兩個時辰才到達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綠林、疊積的酒罈,仔細的話,還能聞到一點海風的味道。

    這極普通又不見經傳的地方叫竹塘,是馬車的最終目的地。

    車裡的人由婢女扶著,雖妝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閃動的絲綢看出婦人來自官家,與四周的環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兒,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牆院裡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織的淺藍色布衣,烏黑的發只纏了兩個木梳,年輕的面龐看起來極為清純,如她身後秀淨的山水,不紛不雜。

    多少年沒見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貶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歲,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兩姊妹相見,恍如隔世,手緊握著,眸泛淚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於禮,於是,她們只得強忍住內心的激動。

    采芬第一句話也只是,「說你住紹興,但這裡離紹興還遠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姑在,采眉不能細說。兩年前,當她哭嫁到夏家時,的確是住紹興,但任駐於杭州的閩浙總督胡宗憲屬於嚴嵩黨,對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嚴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劍,一些無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來騷擾。

    夏氏宗族怕再生橫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有將夏純甫的遺孀和孤女移至更隱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僕夏萬照顧。

    這兩進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來,打掃得極為乾淨,但仍不掩其土落牆剝的。鄙陋和粗簡。

    夏夫人盧氏因哭夫哭子太過傷心,致使身體不好,眼睛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著枴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變,使得那原有活潑的天-早已被消磨殆盡,青春中帶著哀傷,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讓她享受到些許親情友誼的寄托和扶持。

    在親家母面前、采芬極為客氣,見到屋後幾畦青綠的菜園時,她說。「你們自己種菜呀……哦!好個田園之樂。」

    見到前廂屋裡散佈、紡綿和紡織機,她又說:「你們自己織布呀……哦!當爐又耕織,妹妹真是好能幹呀!」

    當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沒有五彩繽紛的錦帷絲帳,不禁哽著心酸,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嗎?

    及至前廳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藉機流淚,在心裡偷偷地說:「夏懷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歲,就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但采眉的心卻非常平靜,她侍奉婆婆、友愛小姑,內外持家,謹守了自己的本分。

    姊姊一行人來,她也由巧倩和夏萬的幫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織的布和村民換幾隻雞,巧手做起羹湯,更讓采芬大開眼界。

    夜裡,門關上了,兩姊妹同床而寐,這才有機會說點貼心話。

    采眉鋪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磣的四壁,忍不住說:「二姊一向錦衣玉食慣了,要你和我擠這麼個窄陋處,真過意不去。」

    「還說這話,你這不是要揪我的心嗎?你當年可是家裡最嬌的女兒呀!」采芬坐在床緣,手帕抹著掉出眼眶的淚,「你十四歲那年被選封為『霧裡觀音』,穿著宮裡縫製的『水田衣』,色彩鮮艷奪目,都是沒見過的布料,金織銀編的,好不華麗,還有你頭上的藍孔雀冠頂、珍珠寶石垂掛,說多美就有多美。我們那時就想,你不被封后妃,至少也該是將相夫人,誰知……誰知……」

    「我早忘記那些事了。」采眉違著心說:「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誰。」

    「那次的封選,倒像是被誰下了咒似的。我聽你說紫姑女神出的青詞牌叫『無情碧』,心中就覺得怪怪的。」采芬說:「你知道嗎?『雲裡觀音』嚴鵑已被夫家休離,京裡鬧得不可開交,人人都耳語相傳哩!」

    「嚴家怎麼能允許呢?」采眉驚詫地說。

    「嚴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趕回江西了,難道你都沒聽說嗎?」采芬想想又說:「這也難怪,你在這荒山野村的,什麼都隔絕了。你以為我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姊夫以御史的身份來查抄胡宗憲在浙閩斂財招賄的情形。」

    「胡宗憲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睛。

    「他是嚴黨之一,哪能不倒?現在彈劾的奏章,每天堆得比人還高,其所謂樹倒湖孫散,牆倒眾人推。如果你的夏懷川能多捱個幾年,以他的才華志節,今天不正是他意氣風發、揚眉吐氣之時嗎?」

    不想不愁,現在想起來了,還真是泣血含冤,有著無盡的悲憤。采眉走到凸牆前,那兒掛著流空劍,森森的銀白色、牛首紋、連珠紋,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沒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彿聽見懷川的聲音,充沛凜然地要求「正義和是非曲折」,那樣磊落軒昂的人竟早夭,這不是天妒英才嗎?

    她雙手合十地對著劍在心裡說:「流空若有靈,必能馳馳星月。告訴你,嚴嵩父子惡報已臨,等世人復仇完,就是你們在黃泉路上洩恨的時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采芬輕擁著妹妹說。「不過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聲音,皇上遲早會還給夏家一個公道,恢復官爵的,到時,立碑和追封加謐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會得到應有的補償。」

    「補償?」采眉無聲地歎息箸,「這對我們算是好消息嗎?嚴嵩父子終遭天譴,我沒有想像中的歡喜,因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誣陷而死的人也活不過來了。我想,我婆婆聽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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