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空曲

第8頁 文 / 言妍

    帶血的雪夜,遠處有狼嚎聲傳來,有時單獨一隻,淒惻亙達天月,有時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夢有如惡魘。

    濛濛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處,有兩道影子疾奔著,飛快如點星,幾乎成了雪花狂旋飆轉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陣狼嗥淒楚可怖的傳來,血月旁有一顆星突然大閃一下,而後直直地劃落,不到地就散化無蹤。

    以邊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將死,見者憂戚。那詭異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蘊藏著難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國家社稷,總有一日,漫天席捲的變故將會來臨。

    懷川以為,那殞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全身是傷,橫的、直的,滲血的、見骨的,彷彿掉了一層皮,已不知哪裡最痛。

    他記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劃押,承認自己在紹興曾和海賊、倭寇私通。

    莫須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願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問他有沒有後悔沒聽王世貞的勸,急急地回到保田來呢?懷川也說不上來,事實上,兩個月前在哨站外,父親的好友賈石又阻擋了他一次,建議他先躲禍再說。

    當他聽到父親已被秋決的消息,對著霜天黃土就嚎哭起來,恨自己來遲一步,只能捶胸頓足地問:「為什麼?近日朝廷又無戰爭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為王總督不平,偷偷參奏魏順。」賈石無奈的說:「奏章上說魏順畏敵,俺答一來就先跑,然後再殺老百姓的人頭以表戰功。本來想經由徐階大人面呈聖土,卻沒想到竟落入嚴世藩的手裡,才會促成殺機。」

    「我爹向來以敢諫聞名,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會說殺就殺呢?」懷川始終無法接受這事實。

    「他們當然不敢拿進諫的事情做文章。」賈石歎口氣說:「他們是硬栽你父親與白蓮教有關,煽動地方作亂,在大明律令中,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懷川血液沸騰,除了聲討正義外,他沒有別的念頭。

    雖然他不能像王世貞那般在大內宮門前跪個幾天幾夜,好哭冤遞狀,但至少他有流空劍,可斬魏順的狗頭!

    但母親反對,只想收了父親的屍,帶他們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脈。

    可惜,他們的反應仍然太慢,魏順對夏家兄弟的脾氣早略有所聞,怕他們復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斬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將他們逮捕入獄。

    夏懷山的罪名依舊是用白蓮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懷川就改成地理關係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沒有人敢吭聲。

    他受盡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淒慘,只求他們能咬緊牙關的挺下來,只是,一夕間盡失丈夫、兒子的母親,不知要如何承受……蒼天呀!夏家問心無愧,從不負人,總不能絕他們所有的生路吧?!

    他緩緩地移動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撐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蟲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傷口,讓他夜裡有一段難得的安寧。

    入獄的一個月來,最苦時,他就在腦裡想著楊繼盛、沈鏈、王總督及父親,那些為正義而犧牲的烈士們。

    尤其是王世貞說到楊繼盛臨死前的慘狀,說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斷爛筋,還面帶微笑。如此一想,懷川就幾乎感覺不到那死去活來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這當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協。

    雲遮掩住月,狼嗥忽遠又忽近,懷川心中不讓自己崩潰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擬定未來的復仇計畫,如何取魏順、嚴嵩和嚴世蕃的腦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叢裡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來的第三個理由。

    兩年了,有意無意地,懷川一直貼身帶著它。

    最初,是怕隨便丟放會被人發現,百口莫辯;而後,將這小小的東西系藏在腰間,並沒有妨礙,也就攜著,不忘流空劍,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夢更遙遠……

    荷包上已有皺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強忍箸痛,鼻子湊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繡時纖纖玉指輕滑過綢布的香?

    她說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場嗎?

    他將荷包貼於胸前,平時他極忽略它,但在這存亡關頭,竟是他僅有的安慰,與世界唯一的美麗聯繫。

    而他有預感,死是不用說,若活著,他也無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為夏孟兩家的婚約,在這場劇變後,也要被迫煙消雲散了。

    死亡,他並不怕,尤其是為夏家的名譽而死!在家人為他傷心之際,孟采眉是否也會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呢?

    唉!此時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罷了!

    懷川閉上眼睛,沒多久,卻又警覺到四周起了變化。他倏地睜開眼,靜靜的看倒映在牆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還不只一個。

    「狄岸!」這是懷川在嵩山時的名字,他一聽,淚差點落下。掙扎爬著,他果真看見師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裝打扮,頭戴胡帽以掩其光頭。他說:「我來救你了。」

    身後隨著而來的是賈石,「獄卒中有人受過你父親的恩,願意冒險相救,我們得快走。」

    懷川張著破裂的唇舌,話還出不了口,就見他們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屍進來。

    「這是用來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殺。」賈石小聲地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懷川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僅是問:「懷山呢?你們……」

    「你大師兄履岸去救他了,我們約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頭。」印心回答。

    懷川不再言語,他試著行走,但動作極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師父……」懷川深覺此舉極為不敬。

    「這是非常時期,還計較什麼?!」印心說。他的修煉已達看不出年紀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卻仍健步如飛。

    在踏出木柵門時,梅花荷包掉落,賈石拾起來問一句,「紅粉知己?」

    懷川尚未答,印心就說:「得留下,放在死屍身上,也比較取信於人。」

    賈石看著懷川,眼中有著詢問意味。

    思緒一轉,懷川就狠下、心的說:「就留下吧!」

    丟吧!丟掉有關從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榮華富貴的夢,這些都已被命運輾得粉碎,紅妝嬌妻不是更如一場鏡花水月嗎?

    那嫣柔絲緞,那艷麗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了!

    他們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為都打點好了,並無人阻撓。到了雪地,朔風刺骨,四下漆黑,懷川因傷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覺到肺腑縮緊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發功,像座小火爐似的,在背上的懷川才沒有昏死。

    他們一路向南飄飛,幸好天寒地凍,否則懷川一個血人早引來群狼的追擊。此刻,方過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願意出來的時辰,只在遠處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門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們終於到達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懷川替他運氣止血,並收筋補骨,做一切能夠急救的措施。

    懷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懷山不會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們的計畫,很快會到的。」賈石說。

    「那具死屍……是從何處而來?」懷川又問。

    「是前兩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臉都跌爛了。」賈石說:「以目前的情況,你只能裝死,才有一條活路。懷山那兒,我也同樣是這樣安排。」

    「我娘那兒……你告訴她了嗎?」懷川說。

    賈石遲疑了一會兒說:「嗯……我們必須瞞她,所有的事情必須做到點滴不露,只要有一個環節不對,不但你們兄弟保不了命,還會連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瞞多久呢?」懷川皺著眉問。

    「恐怕得等嚴家倒了之後,你們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說。

    「不!我娘一定會受不了的,她剛失去我爹,現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殘忍了!」懷川猶豫著說。

    「為了保全夏家命脈,不得不殘忍。」賈石也說:「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的沈鏈,就因為沈夫人太優柔寡斷,捨不得送走兒子,結果害兒子喪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復仇無望。在邊關不比京師,常先斬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為以後盡大孝的權宜之計而已。」

    「不裝死,就得真死,無論哪一條路,你母親都注定要傷心的。」印心語重心長的說。

    懷川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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