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空曲

第7頁 文 / 言妍

    穿著高屐的腳,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濺濕。

    她走到一排七個長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銅簽敲著特有的暗號,然後等待著。

    這是孟德容和外界溝通的方式,幾個女僕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區別。

    每隔兩天到貞姜樓的日子,采眉總要事先沐浴清潔,而且食素,因為大姑姑對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樓,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結過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內,唯有像采眉這樣未經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許進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須是白白淨淨、眉清目秀、舉止靈透、不沾俗氣的,大姑姑才願意見,而采眉是侄甥晚輩中,最受她喜愛的一個。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樓系一條繩垂落,動了三下,意即門已經開了。

    采眉收起紙傘,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脫下高屐,僅穿軟繡鞋,接著,仔細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經夠乾淨了,她仍檢視再三,連一點塵煙味也不許有。

    她輕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處走去,記得第一次走這十階時,心裡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這兩年來才漸漸習慣。

    梯頂的門漆黑厚重,掛了一盤八卦圖。采眉輕敲三下,再推門而入。

    屋內是意想中的冷清素淨,冷清的是寡婦的命、素淨的是寡婦的心,除了該有的椅幾之外,就是佛壇團蒲,連牆上的如來觀音圖也青白得幾乎不帶一絲色調。

    周圍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細格的壁牖,足夠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

    另有一深藍簾布,那是通內室的,是連采眉也不能涉足之處。

    德容坐在自己的長桌前,身穿終年不變的玄色袍子,頭髮梳成嚴密的髻,別著一支黑簪,臉上沒有表情,彷彿隔絕了七情六慾。

    在未曾見過她之前,采眉先入為主的想法是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訝異的是,德容相貌秀麗,因長年不見陽光,頭髮極烏黑,膚色極雪白,竟有一種懾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歲的年齡。

    「姑姑好。」采眉照慣例地行了禮,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個長桌前,那兒有個盆子,洗淨了手後,將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頭來,她直接面對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銳利,彷彿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細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學會掩飾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這二十年來的孤立寂寥中。

    她們繼續「詩經」的課程,講的都是那些歌頌君臨或母儀天下的篇章。德容嚴肅地說,采眉恭謹地聽,恍惚間,還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聞世事改變和風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歸,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來,這是不常有的情況,采眉背坐得更直怕自己哪兒粗心冒犯了。

    德容沒有生氣的模樣,反而輕聲地問:「明年五月夏家就要來迎娶你了,是不是?」

    這話題來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說:「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會試,夏家公子不論有沒有進士及第,婚禮都要行的。」看見侄女驚訝的眼神,她說:「我雖然不下樓,但大屋裡有什麼消息,都會傳到我耳內的。」

    采眉垂首,不知該如何回話。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興致,說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覺得我關在這樓頂,足不出戶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實不!在這裡,我體會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全。你知道嗎?有些南方地區,還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習慣,她們寧可當老姑娘,也不願意結婚。」

    「禮教裡,不是說男大當婚,女人當嫁嗎?」采眉不解的發問。

    「沒錯。」德容的雙手規矩地交握在腰間,「自天分陰陽,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單獨生存。」

    采眉靜靜的聆聽著。

    「從三代到漢唐,還沒有守節的觀念,婦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貨物般被轉手。像可憐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恥之歎,卻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靜的說:「如果她生於禮教嚴苛,失節事大的今日,或許就不會那麼淒慘,也不必以悲憤來形容她屢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漸漸歇止,屋內顯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嗎?女人原是沒有地位的,既無法自行謀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風中柳絮。」德容頓了一下說:「但在宋儒學提倡『守節』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嚴。我們藉著『節烈』,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貞節牌坊或誥命夫人,那相當於男人的科舉功業,讓女人不再被當成貨物,能選擇另一條出路,與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聽,但不是立刻就能瞭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樂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樓女子般只為求生存溫飽,也因為『守節』,我能擁有這一楝樓,無憂地過日子外,還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賞,死了還築牌坊、列史冊。」德容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這『貞節』二字真是婦人之福,也保護了我們不受男子的蹂躪,自成了我們的世界,連父親、丈夫和兒子都無法干預。在『守節』名下,是他們從我,不是我從他們!」

    這是采眉初次聽到的說法,眸子忍不住張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龐有著異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種狂熱中。

    「采眉,謹記我的話。」德容向前兩步說:「你嫁入夏家,門當戶對,丈夫和兒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節烈比命還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貞節牌坊。」

    那日下樓後,采眉撐起紙傘,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卻沒有立即離去。

    她回頭仰望「貞姜樓」,那灰樸樸的外表,已不再帶著愁鬱,反而擁有自己特殊的光輝。

    常聽家中女眷每每談及大姑姑時,雖多敬重,但也暗暗帶著一份惋惜。可她們憐樓上人,樓上人還覺得她們依附著男人才是無尊嚴之悲呢!

    到底誰是對的呢?

    她想到了懷川,兩年過去,他的聲音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但掛記仍隨年齡一日日加深。無論如何,他們終有朝夕廝守的一天,那感覺就不由得變得特別了。

    而他是否還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這事是兆綱自己招出來的,他才忍了兩天,就把去探懷川傷勢的經過都說出來了,其中最令她興奮的是那把「流空劍」,最教她氣結的是荷包的贈予。

    嗯!明年夏天見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還在,就表示這兩年來,他心裡也惦念她,若沒有……沒有的話,可不會輕易饒他吧!

    采眉慢慢地繞過竹林,走回內院的迴廊。才收起傘,兆綱便由轉角匆匆地跑來,差點撞到她。

    采眉皺著眉說:「都十二歲的人了,還沒個穩重樣子,是誰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廳去,說有一位王世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綱神情緊張的說,唇上有細細的汗珠。

    「王世貞?他可是個才子呀!他要考你,臨時抱佛腳都沒有用。」采眉看他一張苦瓜臉,如趕赴刑場般,不禁同情地說:「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論文章一定秦漢,論詩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記、漢書和唐詩,保證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綱嘟著嘴說:「真不公平!你們女孩都不必應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試,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別說傻話了,當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臉孔說。

    兆綱忐忑不安地轉身離開。反正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采眉走兩步,想王世貞來做什麼呢?若她記得沒錯,王家方遭變故,突然登門造訪,不會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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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田位於邊塞的大同地區,平日只有衛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遙遠,久、天時,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極北吹來的風,呼嘯不斷,淒厲而苦寒。

    這兩年,朝廷派來了總督魏順,更在這艱困無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總督被送回北京斬首,再來就是今年秋天夏純甫在黃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這些都是嚴嵩為掩飾對俺答戰役的失敗,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異己所設下的冤獄,前前後後不知株連了多少人。

    冤氣沖天,連保田的月亮都不復往日的明淨,成了濃濃的黃,偶爾還會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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