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言妍
采眉首次體認到,「無聲」也是一種折磨。她終於離開座位,立在一盆蘭花前,垂首等待,等著那自願受鞭刑以平息糾紛的男子所發出的慘嚎。
但沒有,隱約之中,僅有鞭子落地的聲音,如鏘鏘鐵棍。直到有人至後廳喚僕婢們去燒水熬藥,才知道一切已然結束。
采眉不能動,因為她沒名義,也沒道理,畢竟她只是客人,也從沒見過夏懷川,儘管他們以後會親如夫妻,但此刻仍彷彿隔著天河的兩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風的氣息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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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自是草草結束,夏家的女人都集中在東跨院,為懷川的傷口急著忙著;夏家的男人則聚在前廳,驅走來鬧事的群眾後,只有滿心的忿忿不平,長燭通亮,大罵腐敗的政風。
孟思佑也陪著好友抒發胸臆間的諸般牢騷,悲歎楊繼盛和沈鏈的遭遇,感懷才被流放的幾位至交,更感慨自己的茫茫前途。
呂氏母子三人被安置在客房中,經過白天在碼頭遇見的慘事,夜晚又逢懷川被罰,心情的沮喪和不安自是不必多說。
這一回路過探友,也太不是時候了。采眉無法釐清自己混亂的心情,一進到房裡,就埋頭繡起那梅花荷包,一針一線的,有著從未有過的專注與認真,臉龐上的稚氣在燭光的映照下逐漸沉凝。
兆綱則是睡不箸,他太興奮了,由旅行的第一天起,他就顯得精力旺盛,今天更是如小猴子般毛躁。
「娘,夏大哥實在是太厲害了,打了十鞭,連叫一聲都沒有,他真的不痛嗎?」他問。
「人心是肉做的,哪能不痛?是你夏大哥意念強,能忍得,一個男人長大了就要如此,能威武不屈,才會有出息。」呂氏適時的教導他。
兆綱不想母親又扯及孔子、孟子,於是走到姊姊的身旁問:「三姊,你覺得呢?你喜歡夏大哥的男子氣概嗎?」
這是存心教人尷尬嘛!但兆綱的表情卻是一派天真,才十歲的人,怎麼會懂得她那少女的心思呢?
采眉放下繡針,故意板起臉孔說:「什麼男子氣概?那叫做惹事生非,被夏伯伯打了,那是活該!」
兆綱不懂姊姊的羞赧及矛盾,小腦袋一時之間轉不過來,忙問母親說:〔娘,怎麼會活該呢?夏大哥不是為了救人嗎?你說木板上綁的是壞人,但他們是冤枉的,夏大哥不是該幫他們嗎?」
「夏大哥沒有錯,你三姊是說著玩的。她的意思是,都三更天了,你再不睡的話,她也要打人了!」呂氏笑著說。
此時,采眉恰完成荷包上的最後一個字,那粉青色的「徹」字,勾挑著俏皮的尾色,帶有幾分兩晉文土的味道。
「給我,」才看一眼,兆綱立刻被那顏色及梅圖吸引了,「姊姊的荷包送我,我就去睡。」
「兆綱,你這是巧取豪奪,不可以的!」呂氏立刻變了口吻,嚴厲地指責。
「娘,給他帶著吧!」采眉的心情又突然改變了,主動將荷包繫在兆綱的腰間說:「他也是圖個新奇,如果這荷包能讓他今晚不作噩夢,戴著也好。」
兆綱可高興了,他向來最愛三姊幫他做的小玩意兒,像香囊、玉珮結、帽帶和小墜子等,都比市街坊間賣的還要精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摸著梅花圖,終於慢慢地睡著了。
呂氏熄了燈,在黑暗中對采眉說:「對於你方纔的話,我倒也有些感受。懷川這孩子是有些年輕氣盛了點兒,三年前在北京太學時,就因為看不慣而正面和嚴家的人衝上。現在也該是十九歲了,卻絲毫沒收斂,又和官府對上,唉!把你許給他,我還真有些不放心呢!」
「娘,什麼放不放心嘛!他又沒有不對……」采眉說到一半又停下。
「你不是說他惹事生非,被打活該嗎?」呂氏說。
「娘,那是逗兆綱的,夏家的事,誰管呀!」采眉將瞼埋在錦褥中,急急地說。
「當了夏家媳婦,自然就要管羅!」對於這最小的女兒,呂氏心中有著更多的不捨,「那個夏懷川,才氣縱橫、膽識過人,但也十分不羈,若沒有幾分手腕,你這個做妻子的還真管不住他。」
采眉不想回答,假裝睡著。
「一個正直不屈的男人不好當,但做他的妻子更苦,這時就要靠你的溫婉賢淑來化解危機,別落得像楊繼盛夫人一樣的下揚,披髮執狀紙的跪在宮門外,哭天悲地的想救丈夫,卻無人敢理睬……」呂氏不知自己為何會提到這樁三年前的冤事,心想,女兒可能是太累了才不應答,大概已沉入夢鄉了吧!於是,她也喃喃地也闔上了雙眼。
采眉將頭伸出被窩,望著透過窗牖那細柔的光,是秋夜裡的圓月,像個銀盤似的掛在墨黑的天空中。這一晚,月和星都似乎變得有些不同,彷彿會說話般,與她眨眼凝睇。
她再翻個身,想克制自己的思緒,但在屋的某處,那受了傷的夏懷川仍盤據著她的心田。
沒有模樣,高或矮、胖或瘦、手長或短、臉窄或寬,她都不知道,比涅盤經裡提到的「眾盲摸象」還糟糕。只有他的聲音,如穿山越嶺的鐘聲,低低的、沉沉的,引領著樹芽伸展的那種潤澤,輕敲著她的心。
他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說:「我就想鞭出個正義和是非曲直來!」
他就真不怕鞭抽入骨的疼痛嗎?而這樣陽剛粗莽的男人,面對女子時又是何種面貌?會溫柔體貼嗎?可別像元曲中那些梁山泊的英雄,渾然野性未脫的脾氣不會這麼慘吧?夏家雖是稍重武略,但亦強調文修,瞧巧倩一副閨秀模樣,夏懷川也多少是個翩翩佳公子吧?
至少,他的聲音語調令她覺得很舒服……采眉的一顆心,就在這輾轉中,忽上又忽下,直到月亮落到林梢後,她的疲倦才悄悄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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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東跨院有幾棵梧桐樹,巴掌大的葉子,在秋風中不時地兩、三片飄落,枝椏間已失去了夏日的濃綠顏色。
未捲起的簾內,有著濃濃的中藥味,負責煎藥的小廝經過一夜的折騰,在這近午時分,忍不住微微地打起盹來。
懷川俯臥在床榻尚,頰貼著枕頭,瞼向外,濃眉緊皺起,催促著,「還不快上藥,我都不怕了,你還會手軟嗎?」
懷山看著那縱橫交錯的十條鞭痕,昨晚還是刺眼血腥,今天竟青腫浮裂,並向兩旁擴散,顯得更慘不忍睹。他不禁說:「你幹嘛逞勇,要聽曹修的話逼得爹打你呢?」
「如果這十下能救沙平和燕娘的命,也算值得。」懷川感覺到那冷冷的藥敷在傷口上,似火在燒,但他不吭一聲,語調如常的說:「況且,我不希望他又把帳賴在爹的頭上,再去嚴嵩那兒打小報告,這時候,他正巴不得抓我們夏家的小辮子去邀功。」
「我真不懂!他才一個小小的六品官,爹位至三品,為什麼還要怕他?」懷山年方十七,比哥哥更易動肝火。
「所謂『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今日在朝為官,不論品級,只管你有沒有附和嚴嵩而已。」又熬過一陣火辣辣的疼,懷川繼續說:「若不是為了沙平,我還真不屑惹他這齷齪無格的鼠輩,白白髒了一雙手!」
「我還是不服,這樣白白被打,爹娘都難過得一夜沒睡,連孟家世伯也跟著無法闔眼。」懷山邊說邊小、心翼翼的未懷川塗藥,「這一下子,你恐怕要躺個好幾日,不得動彈了!」
「應該不會吧!這是李時珍世叔兩年前在太醫院時特別給爹配製的一種傷藥,說愈嚴重愈見效果,我們一直沒機會用,藉著這次的鞭刑,我倒要看看這李家傷藥有多神奇。」懷川極有自信的說:「我賭三天就能仰著睡覺了。」
「不是我對李世叔沒有信心,而是你看不到那傷口,全都皮開肉綻了呀!」懷山搖頭說:「我賭你得七天傷才能略收。」
「賭什麼呢?」懷川咧開嘴笑,一派的瀟灑。
懷山看著牆壁說:「你的流空劍如何?我早就對它覬覦已久了。」
「要流空劍還不容易?你只要劍法勝過我,它就是你的了。」
「要在劍法上贏你,還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不如用賭的比較快,也公平些!」懷山笑嘻嘻地說。
小廝突然站直了身,原來是盧氏到來。她對著兒子們說:「人都受傷,疼個半死了,還有心情打賭?」
「娘,不疼的,這點皮肉傷,比起我在少林寺練武時的折骨斷筋,不過小意思而已。」懷川試箸坐起來說。
「你爹下手還真重!」盧氏審視著他的背,難過的說。
「不重的,還沒到讓我疼得哇哇叫的地步。」懷川打趣著說。
盧氏先叫懷山到前廳去吃飯,再吩咐僕人布好精熬的肉粥,吹冷了要喂懷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