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杜默雨
「爸,你洗完澡了?」她打開門,「我去幫你熱晚餐。」
「媽媽在弄。」鄭大升每回面對長大的女兒,總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心覺,他面孔硬硬地說:「你吃飽了?」
「吃飽了。」不是早就說好,她肚子餓先吃嗎?
「今天沒出去?」
「沒有。」
「不要整天悶在家裡,有空出去走走。」鄭大升有意無意地瞄過房間,「在做什麼?」
「玩電腦。」
鄭雨潔一問一答,她知道爸爸是關心她,可父女之間就是無話可說。
「爸爸,吃飯啦!」楊秋蘭笑咪咪地走了過來,「雨潔今天煮了酸辣湯,很夠味呢,你去關掉瓦斯,把湯端到客廳。」
「雨潔一起出來看電視?」鄭大升說。
「我要看書。」
「好啦!雨潔又不是小孩子了,幹嘛叫她跟著我們一起吃飯、看電視?」楊秋蘭推著老公離開,「去去!飯盛多一點,我今天被老總削了一頓,心情不好,要把他吃回來。」
「媽,工作很辛苦?」鄭雨潔有些心疼。媽媽工作忙碌,始終胖不起來。
「吃人家的頭路,就要學會吞忍啦!好了,爸爸,吃飯去!」
楊秋蘭來到客廳坐下,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頻道,鄭大升已經乖乖地從廚房端出晚餐,放在茶几上。
「媽媽,我有點擔心咱們雨潔,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好啊!這表示雨潔長大了。」楊秋蘭開始扒飯。
「可是、可是好歹雨潔也帶回來給我們看一看,看看那人是圓是扁。」
「你以前交女朋友的時候,你媽媽要你帶回家,你又願意了嗎?」
鄭大升一口飯梗在喉嚨裡,「我、我只是交往一下,還沒有確定之前,帶回去都是給自己添麻煩的。」
「就是啦!」楊秋蘭舀了酸辣湯拌飯,「要不是我看你還滿順眼的,我也不會帶你到我家。」
「話是這樣沒錯。」鄭大升想起初見岳父的戰慄場面,暗暗冒了冷汗,「我們就雨潔這個女兒,我看她整天悶悶的,是不是暗坎很多事情不讓我們知道?我怕她年紀小不懂事」
「別忘了我們才慶祝結婚二十一週年,雨潔都二十歲了,光陰似箭,我也老了,過幾年就要退休嘍!」
「媽媽,你還很年輕。」千萬不能說老婆老,不然她又去化妝品專櫃狂刷,買一些沒用的瓶瓶罐罐,最後保存期限快到了,再每天逼他塗乳液敷面膜。
鄭大升導回正題,嚴肅地說:「雨潔是大了,可我覺得她有點自閉」
「什麼?!你說咱女兒自閉?!」楊秋蘭一雙筷子快戳到老公眼睛了,「她認真唸書,也會幫忙做家事,有空看看小說、寫寫東西,這叫自閉呀?你不想想當年,你是不是比她更自閉?每天蹺課就是埋頭寫新詩、讀馬克思、買黨外雜誌,差點被警總抓去拷問,還好是教官力保,不然你就去唱綠島小夜曲啦!」
提起當年勇,鄭大升不覺雙目放光,「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還是戒嚴時期,我們學生時代做的事情,跟現在年輕人不一樣啊!」
「對啊,退出聯合國時,大家一起去搖旗吶喊,我發現你竟然哭了,啊──一個熱血愛國青年的眼淚感動了我,從此跟你走上不歸路。」楊秋蘭一臉迷濛。
什麼不歸路?!鄭大升大口嚼著空心菜,電視新聞剛好播到某大學學生抗議畫面。原來是學校給分過於嚴苛,以致被當必須重修,甚至二一出局,因此學生要求學校重新檢討給分政策。
鄭大升搖搖頭,「現在孩子的格局小多了。你看看,大學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唸書,被當還怪學校啊?只會為自己的蠅頭小利抗議,這個國家遲早沒前途。」
「沒這麼嚴重啦!我下面那些新來的弟弟妹妹很認真學習啊,再看看雨潔,又乖巧又聽話,我當年也這麼文靜呢。」
「咳咳!」鄭大升差點嗆到,很努力地嚥下一口飯,轉回正題:「我還是覺得雨潔太乖了。」
楊秋蘭不服氣地說:「那你要她怎樣?去把頭髮染成奇怪的顏色?穿得破破爛爛的?在鼻子還是舌頭打個洞,再掛一個鐵環?塗藍色白色的口紅?還是沒事去嗑藥,三更半夜才回家?不然交很多男朋友,一個個帶回來讓你挑?」
鄭大升永遠沒辦法和老婆鬥嘴,她可以撐住一個五十幾人的業務部門,絕對是有好幾把刷子的。
「我、我只是希望雨潔有空多出去看看」
「以後畢業了,還愁沒世面看嗎?學生時代難再得啊,趁現在有空,讓她摸索摸索,多讀、多看、多學,好好充實自己,不然以後出去上班──就像你,哪有時間唸書?你說說,你除了報紙標題,這幾年有認真看過一本書嗎?」
「我天天看公文都昏了,這是力不從心。」
「爸爸,你老了。」楊秋蘭很認真地看老公。
「唉!」鄭大升不得不為年華老去歎口氣。
在房間裡的鄭雨潔輕輕掩起房門,她本來想到客廳陪父母坐坐,一聽他們聊起了自己,乾脆豎耳偷聽。
他們又是老生常談,一個是把自己當掌上明珠呵護的老爸,一個是任其自由發展的老媽。她比較支持老媽的想法,認為自己有待時間來開竅可是,大學生涯都過去八分之三了,怎麼老覺得自己還像個青澀的高中生?
她坐到椅子上,桌前牆壁貼了那張「余小婕女俠」的塗鴉,她向氣嘟嘟的女俠笑了笑,再拉出WORD畫面,繼續敲敲敲打打她的夢想。
第三章
春風拂面,林木蓊鬱,清風由小溪邊吹來,帶來陣陣清涼,一隻蜻蜓停歇在石頭上,透明的翅膀掀了掀,又飛向頭頂的晴空。
張奇廷吞下最後一口飯團,扯開身邊的大型垃圾袋,大聲地說:「同學們,垃圾不要亂丟,集中到這邊來呀!」
「知道了!」每回出門辦活動,同學們早已習慣配合他做環保。
「哎呀呀──」張奇廷才用背包壓好垃圾袋,就看到一個油膩膩的塑膠袋飄呀飄,從他眼前滾了過去。
他跳起來幾步,用兩根指頭捏了起來。哇咧!還有醃料香味耶!
腳邊又滾來了免洗筷的塑膠包裝、喝完的紙杯、今天的報紙、保麗龍碗。
順著垃圾來源看過去,他不禁搖頭,原來有人在溪邊烤肉,吃完了也不收拾乾淨,讓垃圾滿地亂飛。
他拎了垃圾袋,走到溪邊,一聽到潺潺的流水聲,他停下了腳步。
清爽的空氣慢慢凝結,他臉上慣有的大笑容也緩緩地、無聲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深沉難明的眼神。
他在溪邊蹲了下來,將目光凝注在這道清澈小溪。
幾條小魚在水裡翻出銀色光芒,一閃一閃的,像他年輕的夢想,也是他年少的歡笑;曾經有過的水邊成長經歷,皆是他永難磨滅的回憶。
心頭突然變得空空的,他不去想,也不願想──唉!早知道今天的活動會到溪邊,他也不來了。
鄭雨潔才走到他身邊,就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她沒聽錯吧?大黑熊也有心事?為何那個魁梧背影看起來有點孤獨?
她蹲下來輕輕撥弄溪水,感受山泉特有的沁涼。
「張奇廷,你在做什麼?」
張奇廷很快回神,露出笑臉,「我在看小魚,看它們努力向上游,終於領悟到力爭上游的道理,從此變成一代偉人。」
鄭雨潔笑出聲,大黑熊又恢復正常了,不知道他剛剛在煩惱什麼?
「好啊,等你當上偉人,我會去跟你的銅像三鞠躬。」
「算了,把我一個人供在冷冰冰的紀念館裡,寂寞死了。」張奇廷雙手浸入溪水,「不如去住夜總會,晚上大家出來唱歌,到處嚇唬人,一定好好玩喔!」他舉起濕淋淋的雙手,比了一個標準的強屍手勢。
「什麼夜總會」鄭雨潔突然明白他在說什麼,笑著不說了。
「不過,住夜總會很佔空間,去住寶塔又要花錢,不如燒成一把灰,當作花朵還是樹木的肥料,等到來年開花結果,你們就會想到我了。」
他語氣依然幽默,說得頗有那麼一回事,可鄭雨潔聽來,似乎隱約有一絲孤寂的感覺──彷彿花落水流,想要試圖挽回什麼,卻是撈了兩手空空。
她再想到他剛才發呆的背影,心頭竟是莫名地輕擰起來。他那樣子不像是一隻雄壯威猛的大黑熊,而是一個孤獨的小男孩。
她並不忌諱談論生死大事,但她不想持續這種淒涼的感覺。
「這裡的魚好小喔,這是什麼魚啊?」她故意讓自己顯得十分驚奇。
「喔,這是溪哥啦!」張奇廷語氣轉為興奮,滔滔不絕地說:「公的叫做紅貓,體型就是這麼大,溪裡很普遍,它們很喜歡吃吐司,只要一片吐司,切個小丁摻上紅餌,就可以釣上一大桶,拿回家油炸最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