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雷恩那
「好你個永春師傅,這才像條漢子,咱兒竇大海喜歡你!」好!好個渾身酒膽!
「來,永春師傅,咱兒也敬你一杯!」
「能教得了四海小金寶,怎麼也算得上英雄好漢,自然非敬不可,哈哈哈!」
「還有我,這一大壇,你我干了過癮!」
年永春一壺酒剛見底,眾家鑣師又捧著瓊漿輪番上陣。
「喂喂,哪有這樣?!」竇金寶瞠目,兩道英眉不解地飛揚。
有沒有搞錯哇?!
十八歲壽辰一輩子就這麼一回耶,今兒個主角不是她嗎?!
第五章春光悄來
竇金寶的十八歲生辰過得好生熱鬧。
鑣局大廳裡杯盤狼藉,那只烤乳豬連皮帶骨被啃得精光,只剩大盤底朝天。
竇大海酒興一起,誰也不鬥,偏將矛頭鎖在年永春身上,說是他有「潛力」、有「慧根」,慢慢「訓練」一番,定有過人的酒膽和酒量。
這一晚,年永春似乎沒打算節制,對於每個舉杯相邀的人皆是來者不拒。瞧這向來內斂溫文的師傅同阿爹拚下一大罈女兒紅,眉心竟皺也不皺!竇金寶今夜算定頭一回見識到他的「豪氣」了。
這樣的師傅,嗯……有些奇怪,可她卻說下上來哪兒不對勁。
「這麼晚了,你還跟出來?」男子駐足回首,略啞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突兀。
入夜的九江大街彷彿裹在薄霧中,竇金寶望著立在月夜下的男子,那素衫隨風擺動,一時間,記憶回到首次踏進永春學堂的那一天──
他來到她身邊,像團銀白光芒,五官教她不能分辨。
「我送師傅回去。」她咧嘴一笑,甩開腦中雜想,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
年永春雙眉舒朗,淡然微笑──
「師傅雖不常上街,還不至於連回去的路也找不到。」
「這麼晚了,而且師傅今晚喝了好多酒,金寶兒有點……嗯,擔心。」她真的挺替他擔心的嘛。
還說酒量不佳,要以茶代酒,哼,喝得可來勁兒了。
「有什麼好擔心?」似覺她的話有趣,嘴角的笑不禁加深。
「怕師傅被眾人灌醉,不勝酒力,走不回永春學堂,就倒在大街上夢周公去啦。」她俏皮的鼻頭輕皺了一下。「師傅是教書先生,要以身作則,若是明兒個一早彼人發現你睡在大街上,渾身酒氣,那永春學堂今年怕要招不到學生,師傅得去喝西北風囉。」
他輕唔一聲,發現很多時候講不過她。不是回答不出她那些突如奇來的問題,就是被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打敗。
唉,他還是人家的師傅呵。
「想溜出來晃晃就說一聲,哪那麼多理由?」
竇金寶露出憨笑,並肩跟在他身旁,小手習慣性地扯著一隻素袖。
「你幾歲啦?」突來一問。
「十八呀。」聲微高,蘋果臉疑惑地轉了過來。「就說師傅喝醉了嘛,竟然連金寶是幾歲生辰都忘記了。」
「沒忘。」他抬起兩人連在一塊的手,淡淡又問:「都十八歲了,走個路還得牽著師傅的手嗎?」
「金寶想牽師傅的手,自然就牽了,跟年紀有什麼關係呢?」
她手勁大,硬把素袖抓得緊緊的,還滑進去握住他的手掌,強迫他的五指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
她喜歡這種感覺,從第一次師傅牽著她進學堂時,就不曾忘記過。
其實年永春可以內力震開她的「祿山之爪」,心裡也明明知道,不能放任她這般模樣,她是大姑娘了,對他而言,再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金寶兒,可不知怎地,他怔怔看著她,竟該死的留連起來……
忽然問,手突地被鬆開了,年永春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竇金寶竟已撲過來,以雙臂圈住他的腰身,妥貼地鎖住。
「小小小小……寶?」他說話難得結巴。「你這是做什麼?」
老天!要是被誰瞧見他倆在九江大街上這麼「親親愛愛」,那還了得?!
「快放開為師。」
「師傅,」她喚苦,從男子胸口抬起圓潤的臉容。月脂滲在薄霧裡,兩人的五官都染上輕輕的朦朧,只聽著姑娘家坦率地言語:「你記不記得,金寶兒曾經懊惱沮喪,有幾回都這樣抱著師傅大哭?」
年永春垂眸瞧她,緩緩歎息。
「你不是容易掉淚的性子,那幾回卻是真正的號啕大哭,把師傅嚇得不知所措。」大笑之人連哭態也痛快豪氣,她天性直爽、坦坦然的,喜怒哀樂全在一張臉──
「師傅,你待金寶兒真好,永遠都那麼好,我心裡真喜歡你。」說著,她閉上眼深深吸氣,男子熟悉的氣味混進酒香,兩種她都愛。
「小寶……」年永春又是歎氣,心頭湧起一股無力感,如同使出渾身力量揮出一拳,卻被人化開勁道,所有的氣力全黏在綿軟當中無法抽身。
他猜想,她所謂的喜歡應是類似親情和友情的感覺,純粹而溫暖,不含男女間的情慾。他知她脾性,自然不會誤解,但要是教旁人聽取,該如何是好?她畢竟是大姑娘家了。
「小寶,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能再這麼莽撞了。」雙臂試著推人。
竇金寶不明就裡,眼眸陡亮。
「金寶心裡頭歡喜,想抱師傅就抱了,我又沒有跟誰打架,為什麼要說人家莽撞?」
他終於堅定地將她推開,雙手分別抓握住她左右臂膀,溫文的眉目閃過一絲焦躁。
「你明不明白師傅的意思?知不知道何謂男女授受不親?」
「我懂啊。」她好歹也混過幾年學堂,別小瞧了她。「但師傅是師傅,是金寶喜歡的人,自然要授受親親,又有什麼關係?」
天……
年永春俊臉青了青,完全束手無策。
今夜生辰會上,眾人都道他把九江四海這顆「小煞星」教得好,沒讓她作威作福、為害城鄉。可在他看來,一點也不!
對她而言,他並不是一個好師傅,連最簡單的觀念都沒法讓她明瞭,如何稱得上「好」字?!她沒變壞全因本質善良、滿腔俠情,沒他半點功勞。
「老天……」他苦笑搖頭,與她再度抬步,只是一邊的衣袖仍在她掌握,也就任由著她。
「師傅,」她挺愛喚他的,神情坦率,略帶憨氣地問:「你想不想知道,金寶許的第三個願望?」
不是他想不想知道,而是她一定會說。
果不其然──
「我告訴老天爺,要弛保佑師傅平平安安、一生喜樂,讓金寶能天天瞧見他,和他說幾句話。師傅……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聽見她的願望,年永春心底一陣動盪,整個人像被暖流沖刷而過般,可那最後的一問卻讓他陡然清醒。清寂的大街上只響起他的歎息──
「小寶,總有一天你得嫁人的。」
「嫁人?」竇金寶正在享受夜風拂面的爽意,還孩子氣地晃著師傅的手,卻被這突然丟出來的一句怔楞當場。「嫁誰啊?」
「自然是小寶心儀的男子。」
這個問題似乎十分難解,她擰著眉,嘟著唇,半晌才道──
「師傅……我不太明白。」
「竇家六個姑娘裡已出嫁四位,而你三姊竇來弟和關師傅的婚期也已訂下,你是竇家最小的閨女兒,合該輪到你頭上了。」他語氣略啞,側面的輪廓不知怎地,竟有些憂悒。「你還不懂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他的小金寶長大了,遲早要離開他身邊,往另一個方向飛去……
等等!夠了!唉,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處,他完全不懂自己在惆悵些什麼?
今晚會放縱飲酒,似乎就是這股悵然若失的情緒在作祟。
「可是師傅,金寶為什麼非嫁人不可呢?金寶長大了,可以幫鑣局做事了,明兒個還要出門走鑣呢,做什麼想不開跑去嫁人?況且,我心裡除了家人和師傅,已經想不出還有誰啦!」
兩人在巷前停下步伐,那張蘋果臉高高仰起,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回丟了一句──
「還有嘴說我?師傅不知比金寶長幾歲呢?還不是一樣沒成親。」
「呃?」年永春眉心微蹙,兩潭眼深幽幽的。
「師傅要以身作則、要身教重於言教,師傅沒成親,金寶兒自然也可以不成親。」
聽她這番孩子氣的辯語,年永春心中怔然,一時間真找不到話回她。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呼吸相互交錯。
許久,當月光由烏雲裡完全探出臉容,將皎潔灑了他們-身,他終是開口──
「師傅在家鄉,早已訂下一門親了。」
剛開始,她不懂他說些什麼。
彷彿他的言語艱澀難解,比起那些經史子集、之乎者也更加深奧詭異,教她頭痛。
……師傅……訂訂訂──親……在家鄉……
原來,她早就有一個師娘。
這一瞬,她有些領悟了,跟師傅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永遠不是她。
忍不住乾咳了咳,她問:「那、那這些年,師傅為什麼不回去,要一直留在九江?」喉頭像被某種東西便著,可她仍舊衝著他咧嘴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