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沙沙
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一時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說,更不必對明主如此失禮……但明主突然出現,讓他全然失措,衝動之下貿然犯上。
明主對他,先有恩,後有圖,他被送入幽界,其實也是自己恣意破誡的結果。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說自己怎麼了,大約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萬般未料的。
何時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癟身子,感受到凍得發僵的皮肉下,那顆跳得如此強韌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個娃兒,小小的一顆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卻又無身為女子的自覺。
未曾有過一天的好日子,卻是那樣熱切用心地活著,為什麼?
那顆小小的心中,藏有什麼天賦的神力?明明是萬劫不復的惡命之身,為什麼生出的卻是那樣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驚異,再來……就纏結住了。
她以為是她纏他,其實是他纏結住她,她脫身不得,他也無心斷絕。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順著她的意扮起師父的臉孔。從來孑然一身,他是無措得可笑,在她開心地煮飯、打掃、喂豹子時,他自覺無用地束手旁觀,卻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熱情。
多麼彆扭的二字,想來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過是她待人處世的習慣而已,不光是對他而來,他提醒自己。熱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無法自處,大半是因為她那該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說,他自修度以來,心念俱淡,而進入幽界後,負起收命之責,每收一命,便覺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憫、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見人死,而不動不搖。
無論將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淒慘,他都視而不見。這是他的修為,千年下來,他已自認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時自她身邊收命,不能不對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獨一無二的劫命,他從未聽聞如此惡運。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機將會給她如何的補償。
難道……竟是他嗎?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嗎?好的運?好的人?他嗎?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報?算是吉善之力?這倒是可笑得緊!
不,她的補償,必然是她那顆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為他人痛,幾乎是……只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麼他會不自禁地助她、護她,也是理所當然了。
只是,這一丁點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時,失心了。
無心可失之人,還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給了他一顆心。
給了他想為她建一個家的心,於是修廟、補窗、買床,做著凡人男子才會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醫,聲名傳天下,又是御醫世家出身,可謂未曾有過一天的苦日子。後來厭倦專醫皇家貴子,他埋名游世,免費醫治小民百姓,結果仍受報酬無數,不愁度日。
也許是天賦異稟,他醫術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無數瀕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賦他修度之責。
自詔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醫,也是獨來獨往。在明界修度並修天書,淡然看太虛循環。
這樣的性子,竟然變了——
變得貪戀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熱情。
難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終致無比的飢渴?
罷了罷了!他非天理,無法求解。
他無視於心口將受的疼痛,手指輕撫上她軟嫩的面頰——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第六章傷心
法難道人是傳奇中的人物,聽說年逾百歲了,身居京城中最繁華的地帶,卻是一間破舊到礙眼的小道館,無論多少人奉獻,甚而要出力幫忙改建,全遭拒絕。
人說先皇也敬他三分,幾次親駕拜見,而非召他進宮。
歆齊郡主居然說要把人給請來,讓鵡漡暗自搖頭。
郡主畢竟太年輕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開口要求呢!能托話進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應傳話的小道士卻沒再出來。
他是不是該再試著打門啊?這樣好嗎?
他傳的話可謙卑啦!說是央求法難道士讓歆齊郡主叨擾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關天的事要請教!
人命關天耶!居然還教他在門外站了三天,難道不怕真死人嗎?
他等得垂頭喪氣,難道這回又交不了差了?連個回話都沒得到,這教他怎麼有臉回去?
等得肚子又餓了,探入皮囊裡摸出饅頭,道館門開了。
「小師父!」鵡漡如見久別的親人,高興地大嚷:「您可回來了!大師怎麼說?」
年約十歲的小道士,有張極可愛的面孔,白白淨淨,雙眼明亮,簡直像個女娃兒,此時微微一笑,露出珠貝般的白齒。
「大將軍別急,師兄有話相問。」
師兄?有些狐疑,不過一聲大將軍,可喚得他心裡舒服極了!鵡漡蒜頭直搗。
「您說!您說!」
「歆齊郡主現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癒,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說什麼人命關天,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點——郡主不知哪來的念頭,說什麼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話傳到。
「郡主要請大師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補充。
明明只是個娃兒,鵡漡卻有種古怪的感覺,這小道士好像……一點孩子氣也沒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滿智慧,笑得更有彌勒之風。
他怎麼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師兄城裡也待悶了,願意隨行,大將軍半刻後就準備起程吧。」
鵡漡差點跌倒在地——
法難道人願、願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這、這……
這是他姓鵡的終於走運啦?
呸,不是運,不是運,他可不信什麼運不運的。
「當然!當然!謝謝小師父!謝謝大師父!」
鵡漡語無倫次地亂謝一通,小道上輕聲一笑,把門又關了。
鵡漡馬上囑咐屬下備轎,自己也是笑不攏嘴。這下郡主一定開心極啦!
半刻之後,他仰頸張望,見小道士攙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說是老,還真是老——那白鬚長得幾乎到地,白眉也半蓋住眼,拄杖的手佈滿皺紋,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幾根骨頭似的。
不禁要擔心起來——
這樣仙風道骨的,不會……禁不起長路的折騰吧?
把如此貴人給折傷了,可不是他這種小角色擔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將老道人扶入轎中後,探頭出來。
「大將軍,您不是要趕回去救命?起轎吧!師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經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為半仙的法難大道人?鵡漡的下顎滑落。
領在那稚齡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風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鵡漡喃喃念著不知什麼,趕路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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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兒已經連著幾夜睡不安穩了。
並不是她沒像往常一樣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沒半刻鐘,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來,記不太清夜裡的惡夢,雙鬢微帶汗濕,大約是被嚇出來的。
她擔心掛念的是師父。
自那夜師父遭明主夜襲之後,收命之時雖仍帶著她,卻不再讓她親眼目睹收命的經過。
她連要收誰的命都看不見,到了目的地之後,師父就開始作怪法,飛砂走石的,她連眼睛都張不開,耳邊也淨是呼嘯的風,不再聽得到死者的哀鳴、哭泣、求情……
她一心認定,是師父故意作法的,但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問,卻不敢隨意開口。
自那夜之後,師父總是閉目休養,濃眉緊蹙著,嘴唇抿得發白,週身隱隱發著一道黑氣……
她不敢打攪師父,如果師父是在練氣療傷什麼的,那她隨便出個聲,都會擾了師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時刻了,她抱著一鍋的生肉,低頭走出小廟。
黑豹們見到她,全抖擻精神抬起頭來,最高大的一隻立刻蹭到她腳邊,張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對她微笑。
為什麼師父身旁會跟著五隻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記得頭日見到它們,初時嚇得半死,不久卻忘了害怕,直到記起來才捏把冷汗。
呃,有時候她糊里糊塗,把它們當小貓來撫愛,沒有被咬掉指頭,還真是奇跡啊!
她漫不經心地盤腿坐下,小手玩弄著黑豹頰上的長鬚,歎了口長氣。
「小黑啊,你說,師父是不是快要離開了?」
顯然是首領的黑豹,通常走在這群猛獸前頭的,卻似乎不在意被冠上了小狗似的暱稱,睜著大眼瞅她,把頭擱在她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