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杜默雨
「那時候你爸爸受傷住院,我去陪你,幫你付醫藥費,錯了嗎?我自己坐車,買東西,完全不麻煩你,就算我做得不好,你可以好好說,為什麼一定要借口那張支票趕我?吼我?罵我?」她的淚珠在打轉。
「對不起,我心煩……」這聲對不起放在他心裡,遲了九年,終於說出。
「對!你心煩,只因為我媽媽傷了你那要命的自尊!」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個精明勢利的後母出現,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和她做母親的權威,演出灑狗血的老套劇情,而你……竟然也跟著一起演!」
面對她的淚眼質詢,他只能為他所謂的男人尊嚴懊悔、自責。這些年他為了生活奔波,早已拋棄那層薄而無用的自尊臉皮。
「我是年輕氣盛,禁不起嘲諷,對不起。」
「你維護了你的自尊,有沒有想到,你傷了我?」
「對不起。」
「我不要你對不起,我要你……我要你……」她激動地掉下眼淚。
她要他做什麼?一句對不起、一個擁抱,然後時光倒流,一切重頭開始嗎?
太遲了!
她轉過身,淚如泉湧,一如在作惡夢的夜晚,她急需看到亮光。
「康仲恩,你走開!不要煩我!」她扯住了窗簾哭喊。
「佩瑜……」
「走開!」
他沒有走開,就站在她身邊,握緊顫動的雙拳,讓她的哭聲穿痛他的心。
「佩瑜,你不懂的。」他喉頭梗了梗,聲音低沉而無奈。
「我懂!」她轉身大喊,淚水狂瀉而下:「你就是怕我嬌弱,你想保護我,不讓我受到風吹雨打,把我當成溫室的花朵!你認為我沒有精神體力在醫院陪你,也不能面對你家工廠破產的事實,因為你要我當小開的小老闆娘!你沒了工廠,什麼也不能給我,正好你那驕傲的自尊又被嚴重打擊,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趕我走,對不對?」
「我為你好……」
「你為我好?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很不好?」
「我以為……以前很多男生追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對象。」
「如果我只能愛一個人,心給了他,我還能變出另一顆心給別人嗎?」
面對她的泣訴,康仲恩有如挨了一記悶棍,完完全全震懾住了。
他一直擁有她的心?他還能奢求她的愛?
「佩瑜!」他嘗試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不要碰我!」她又是一甩,不讓他碰。
他頹然握住拳頭,聲音又變得幽沉。
「佩瑜,你不知道,我們後來的日子,很苦……那是你無法想像的。」
「我不必想像,我可以瞭解!」她聲嘶力竭地說:「我現在看到康大哥的樣子,完全可以瞭解你們過去那段艱苦復原的日子!他就像每一個受傷無法動彈的病人,脾氣很壞,對不對?你靠近了挨罵,我靠近了也挨罵,但你有沒有想到——好,你不要我的錢,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幫你一起照顧你哥哥!你的哥哥就像我的哥哥一樣,我很願意照顧他、給他安慰和鼓勵;你也可以找時間回學校補考,或是辦休學,而不是孤立無援,沒有人為你分擔任何事情!」
「你沒辦法照顧我哥的。」
「我怎麼沒辦法?我高一的時候,奶奶中風,半身不遂,被送到安養中心,家裡的人一個禮拜、一個月才去看一次,我每天放學,背了書包坐公車去看她;到了假日,我帶課本去陪她,用輪椅推她散步、餵她吃飯,把屎把尿還清理嘔吐物,幫她擦澡、聽她發牢騷……我能做的,比一個看護還多!」
「你……沒有跟我說過……」
「我不想在你面前賣弄我的善良!更何況要不是這個奶奶,我親媽媽也不會承受沒有生兒子的壓力……對!她是一個刻薄的婆婆,可是當她躺在床上,叫看護,看護嫌她煩;想看我爸,我爸忙著他的大事業……我一直知道孤獨的苦……那時候的她,只是一個垂死的孤獨老人,雖然我不喜歡她,可是我還是去陪她,陪了她半年,直到她過世。」
「情況不同,你不是我家的人。」他神色沉鬱。
她淚流滿面,窗簾幾乎快扯下來了。「沒錯!我不是你家的人!就像我媽媽說的,女生還沒出嫁,就不顧臉面到男生家裡走動,那不是一個千金小姐該有的行為。可是,我們是什麼關係?我能眼睜睜看你活得這麼辛苦嗎?」
「佩瑜!你不該承受這些壓力的……」他痛苦地辯解。
「你有問過我嗎?你憑什麼只憑自己的判斷,不給我機會?我如果沒辦法承擔,
我自己會走——就像你嫂嫂一樣。我絕對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因為我會瞭解自己承受壓力的極限:甚至是我覺得你太窮了、哥哥太凶了、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了,發脾氣了,你再來罵我趕我,我會被罵得心服口服,哭一哭,自然會離開你。可是,你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我們的愛情算是什麼啊?!」
康仲恩激動無語,她的話鏗鏘有力,敲碎了他堅持多年、自以為是的思緒。
沈佩瑜的聲音變得如泣如訴:「那年暑假,我常常去小套房等你回來,有一天,房東說你半夜來把東西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我跑到學校,教務處說你剛辦完退學手續離開,我又跑到火車站、台汽車站、野雞車站,在人潮裡找你,找了又找……原來,你一直在台北……」
咫尺天涯啊!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卻是無緣相見,一定得經由時光蹉跎,再來挖掘彼此最難以承受的過往?!
她陷入了回憶裡:「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孟詩雯要補托福,我跟著去,你不讓我們一起成長、磨練,我只好自己成長、磨練,我把時間填得滿滿的,什麼都補……然後我考出來很好的分數,申請從來沒有想過的MBA,一個人出國,熬夜苦讀補修的學分,挑了最具挑戰性的行銷領域,畢業後靠著自己的成績和實力,進入天星紐約的亞太客服部,再回台灣當AO,負責十幾家上市企業的大案子……我一直在測試自己的能耐,我只是想看看,在擺脫別人的愛護和照顧之後,我能飛得多高……飛得多遠……」
她語聲漸微,最後只是抓住窗簾,低頭流淚。
她可以當他是民宿員工,也可以當他是路人甲,跟他說哈囉、聊些不相關的事……但是,她做不到,因為她太在意他!他的結婚消息,曾讓她差點延誤工作;他的出現,也一再讓她心緒不寧;而他和柯如茵的親密舉止,更把她所有壓抑的情緒挑開了……
只因他是康仲恩,是她唯一愛過的男人,也是現在仍然愛著的男人……
該說的,都說完了,她感到虛脫,好累,好累……
時空悠悠,月光從落地窗投射進來,為她披散的長髮著上一層淡柔光輝。
望著她孤寂輕顫的身子,康仲恩的眼眶發熱,心也跟著震顫。
那套「為她著想」的想法徹底崩潰,兩人的痛苦來源,竟然都是他自作聰明所造成的!
若當年兩人真的走到絕路而分手,即使痛苦,卻能理解,而不是持續地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以為是愛她,其實是把彼此推進更黑暗的深淵!
她被他強迫長大成熟,而他,仍是一個既不成熟又不懂真愛的大蠢蛋!
「如果,我還能說……我愛你……」他顫聲說。
「康仲恩!你沒有資格說愛我!」她轉過身,含淚怒斥。
淚眸相對,她看到了他的淚,猛一咬唇,又轉回去扯窗簾。
「佩瑜……」他靠近她,輕輕摟住她的身子。
「別碰我!放開!」她的反應出奇地強烈,伸手推他:「你自己說的,不再愛,容易……是你自己不要愛的!」
「我愛!我愛你!」他摟緊了她,不願讓她掙脫。
「你胡說八道!你只會說謊,你你……你和柯如茵……」她哭出聲。
「我和如茵怎麼了?她就像妹妹一樣,你誤會什麼嗎?」他焦急地問。
「你們……」她簡直像個妒婦了。「她幫你剪頭髮……」
「緣山居所有的男人都讓她理髮,我哥也是,你看到了?」
她沒有回答,為自己的誤會而惱怒,拚命推他:「你管我?!放開我!」
他仍然沒有放手,堅定地說:「佩瑜!我不放,我不要我們再有任何誤解。」
她雙手推擠他的胸膛,惱得淚水直流,就是推不走這堵牆。
「你放開我呀!」她又惱又氣,乾脆用力捶他,哭喊道:「你要我走,我就走了,幹嘛又不放我走?康仲恩,你到底要怎麼折磨我啊?!」
她拚命捶打,就當他是一堵牆,沒有生命、沒有血性,更不懂得她的痛!她要讓他痛,讓他像她一樣痛!
「你最偉大了,你一個人回去孤軍奮鬥吧,反正我是多餘的?礙事的……」
「佩瑜——不是這樣的。」他的心被捶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