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決明
可是,人,會長大,也會看清一些小時候太過輕忽的事實。
幻滅,成長,才發現原來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足以匹配他。
「現在,我發現還有另一種身份,可以一直跟隨在你身邊……」柔荑輕輕覆上他的鬢邊,「只要你一直是我的主子,我就能以保護你為名,一直一直一直……跟著你。」
梅媻姍屏著呼吸、閉起雙眸,放縱自己將額靠在他的額上,享受他的體溫。
他若不醒,就讓她這麼放肆著吧,這樣的親暱,已經中斷太久太久了,久到讓她幾乎忘了這份深埋在心裡的悸動。
還沒能陶醉太久,她的水眸冷不防地猛然瞠開。
「怎麼這麼燙人?!」
額心所觸及的肌膚間傳來了駭人的高溫,梅媻姍揮開兩片擋光的簾幔,這才完完全全看清梅舒遲臉上暈濫濫的紅彩並非來自於健康紅潤,而是——
高燒不退。
第四章
秋意清寒,夜涼如水。
室內窗扉緊閉,不讓一絲絲夜風襲入。
照顧了小粉娃一夜,她的高燒總算是降了下來,一身的熱汗排出,小粉娃也脫離了病痛折騰,陷入沉睡。
時已四更,夜闌人靜。
大男孩不放心地再採探小粉娃的額際,手心的溫度漸趨正常,他這才輕輕吁吐出胸口的憂心。
「三當家,夜深了,您累了一夜,要不要回去休息?」粉娃她爹始終站在他身後,這句話已經重複了十多回,驅趕人的意味相當濃厚。
「還好。」
「要是小野娃的病過給了您,那梅盛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大當家擰,所以您要不要……」
粉娃她爹似乎對大男孩四更天了還待在小粉娃閨房裡多所不滿,但礙於他主子的身份又不好口出惡言,現在小丫頭燒也退了、人也睡了,不像剛才病得正迷糊時要著孩子脾氣,不許大男孩離開她半步,一隻小手緊箝在大男孩的指間,不松不放。
此時不趕人,更待何時?
「我知道。」大男孩心知肚明。因為從一更開始,粉娃她爹就不斷在他耳邊碎碎嘀咕,好似氣惱他霸佔了他照顧女兒的權利。
扳開小粉娃箝扣在衣袖的小手,大男孩終於離開了久坐四、五個時辰的木凳,臉上卻不見任何倦意。
梅盛先倒了杯茶給他,接著立刻抱拳說道:「三當家,有件事,梅盛不得不冒犯。」
大男孩覷著梅盛,這梅盛是個年紀還不滿三十的年輕爹爹,因為早娶媳婦之故,所以他十七歲時便已為人爹親。
「但說無妨。」
「方纔小野娃的夢囈,您不是當真的吧?」梅盛自頭至尾都待在小粉娃身邊,絕不容自己的寶貝獨生女和個男孩——不,是男人獨處一室,即使這個男人在莊裡是人人豎起大拇指稱讚的好主子,品行個性都是上上之選,吃喝嫖賭種種惡習也沒沾到半分。
「如果她當真,我就當真。」大男孩清楚粉娃她爹意欲為何,小粉娃囈語的句子很多,但讓粉娃她爹心頭起疙瘩的,也只有那幾句吧。
小遲哥,我長大嫁你做媳婦兒,好不?
好。他回答得毫不考慮。
那你要像現在這樣疼我噢……
好。
就算我以後會哭會吵會很煩人,都不可以不要我噢……
好。
大男孩每回聲「好」,粉娃她爹的臉色就越沉。
「小野娃是病糊塗了,您也跟著她犯傻嗎?」也幸好小丫頭病糊塗了,否則將大男孩的允諾當真可怎麼辦才好?!粉娃她爹板著臉,口氣維持得有禮而疏遠。「這事就當她沒問、您沒應、我沒聽見,這麼算了。要是以後……我是指萬一小野娃又糊塗地拿這些蠢問題問您,希望您別再答錯了。」
大男孩眉峰動了動,似乎頗玩味梅盛這席話。
「你認為我的答案是錯的?」
梅盛想點頭,但又不好指控主子說錯話,畢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在梅莊討口飯吃,自是不能對主子不敬,一時之間說肯定也不敢,說否定也不是,只能瞅著大男孩那張淡若清泉的俊顏,用眼神告訴他——當然是錯呀!一個主子怎麼可以對下人許這種夫妻盟約?!而且還完全沒問過他這個做爹的同不同意!小粉娃幼稚不懂事,大男孩跟著湊什麼熱鬧呀?萬一小粉娃當真了,一輩子認定了他,他能為自己的承諾負責任嗎?
他梅盛是個窮長工,是個沒讀過幾本書的粗魯人,雖識字,可也不過爾爾,但這不代表他不懂得去秤秤自個兒的斤兩,他自知高攀不上,也不希望女兒因身份低人一階而必須像個小可憐一樣忍氣吞聲,想想哪些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姻緣有什麼好下場?到最後若不是被富家夫君嫌棄娃兒出身寒門,野得不懂什麼千金閨淑,就是富家夫君以此為藉口,肆無忌憚地娶進三妻四妾,到那時,娃兒拿什麼籌碼來替自己掙個地位?
要是連娘家都只是她夫君家的下人,哪來力量讓她靠?
梅盛越想越是覺得為了娃兒的終生幸福,三當家這個乘龍快婿,他們是無福消受,還是讓給其他有心當鳳凰的閨女去配吧!
「難道三當家不認為您的答案有欠考慮嗎?」梅盛反問。
大男孩不是沒發覺自己的錯。他錯在答應得太快,還是該說……他錯在答應得太誠實?
大男孩苦笑,不敢深入挖掘真實的心緒,怕挖出更多他想隱瞞的真相。
「是有。」
「幸好三當家明理。」梅盛不得不對大男孩感到佩服,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他這個以下犯上的奴僕早該被拖去杖責一頓,還容他在這邊「欺壓」主子嗎?可大男孩沒有生氣,還坦然承認了自己的不是。或許也是他這溫吞的性子,讓他成為四名主子中最得人心,卻也最讓人放肆的當家主子。
儘管如此,梅盛還是記得自己的身份,再道:「您也知道,人在身體虛弱不適時最容易胡說八道,這跟喝醉酒可不一樣噢,不是什麼酒後吐真言,我看小野娃壓根分不清那時在她身旁的人是誰,說不定是將您當成了我,才會那般撒嬌,您別掛在心上,要是有冒犯您的地方,您也別見怪。」轉得很硬。
也罷,多說無益,也只不過是讓梅盛對他更提防,更將他視為想要染指他家閨女的紈褲惡公子。
大男孩回了梅盛一個淡淡笑容及頷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說辭,接著不待梅盛恭送趕人,自個兒識趣地步離這間小小的奴僕房,梅盛只送上一句「主子早歇」,便像趕走了瘟神一般快速地閂上門扉。
頭一回,大男孩對自己向來的好人緣產生了懷疑,因為梅盛的舉動。
這夜,月黯星稀,穹蒼只是一片黑幕,沒有點綴,看起來孤寥寥的冷清。
他仰頭笑歎:「我說了,只要她當真,我就當真;她不當真,我也不會逼著她……」
決定權在她,不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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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仍舊信他能待她好,不改那時童稚卻堅定的決心,他會當真,守著她長大,等待她成長到足以為人娘子時,願意再對他說——
小遲哥,我嫁你做媳婦兒,好不?
如果她只當那句話是童言無忌,不能作數,那麼他也不會有任何表示,倘若那是她的決定……
一陣突來的碎裂聲在耳畔響起,伴隨著姑娘家粗魯跳腳的咒罵,懊惱著一碗熬煮近兩個時辰的心血就這麼全灑在地板上,更氣自己笨手笨腳,誤了他喝藥的時機。
「該死該死!」梅媻姍詛咒著自己,被熱藥燙紅的拇指不住地擰著耳垂退熱,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嘀咕自責:「不過是被燙到,忍一下下就過去了,做什麼放手呀?!現在可好了,藥灑了,你讓他喝什麼?喝西北風嗎?」她在碎碗間跺腳,凶巴巴地遷怒。
梅舒遲劍眉攏了攏,使勁撐起沉如千斤的眼簾,濕透的鬢髮全沾黏在頸間及頰上,悶熱得教人不舒坦,心口上似壓著重石,要呼吸都得費上更多的功夫。
頭一偏,額上那塊濕得淌水的布巾也順勢滑了下來,啪的一聲落在榻上。
正在踐踩那攤藥汁的蓮足頓了下來,抬起螓首就瞧見梅舒遲半睜著眼想起身,她連忙跨步,雙掌朝那鼓凸凸的被子一壓,將病重的他又給壓回床榻上,只有在聽到一聲腦袋瓜子撞到床榻時的砰然聲響,她吐了吐舌。
「你生病了,別起來。」
梅舒遲悶吟,原本就顯得昏沉的頭給這麼一撞,更覺得痛楚源源不絕地擴張開來,讓先前的不適火上加油。
「很不舒服嗎?」那塊濕到不行的布巾又重新貼回他的額,數道滲出的水痕沿著飽滿的天庭婉蜒成災。
梅舒遲想伸手取下,卻發現雙手無法施力——正確地說,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被一層又一層的冬被給覆蓋得密實,密得連身軀裡的熱都散不出來,全悶成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