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決明
「我很驚訝。」
梅舒懷突來一句,贏得了她半分注意。
「驚訝什麼?」她懶懶地問。
「驚訝你會親自投入我的臂彎,驚訝你會同意與我獨處。」這實在是大大滿足了他的男性自尊,讓他受寵若驚。
「我只是順水推舟,藉你的語意逃過大太陽底下的折騰,別想偏了。」她沒抬眸,淡然說道。
她不否認在那當下,她急於逃入他的臂彎,只為了打斷月府女眷待她的好意,或許……是因為他正巧出現在她面前,抑或是……他一直守在那裡。
招魂鈴聲嘈雜刺耳,即便她已經退到數尺之外的亭裡,那聲音仍如影隨形……好吵,還要招多久?
招了,娘就會回來嗎?
回來了,是不是又教道士給驅離,又要再魂飛魄散一回?
「蓮華,別哭了。」
梅舒懷說得很輕,卻輕易掩蓋過招魂的鈴聲。
她抬起頭,仰望著俯顱她的梅舒懷。
他的手滑過她的頰邊,長指歇在她的眼眶,她的眸間有著他的笑容……及擔心,而他眸間的她,卻仍是一派清冷。
「我沒哭。」她撥開他的指,指腹上沒有半分水漬,她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睜眼說瞎話嗎?而且,這是他第二回指控她在哭。
「誰說哭一定要有淚水?」他低首,一繒鬈發搔弄在她鼻尖,卻引發不出她的笑意。「你哭了,你在哭著你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即使她將失落藏得極好,仍瞞不過明眼人一瞧。
「他們是誰?」
「月府的每一個人。」
月蓮華扯動唇角,牽起笑。「你又自以為看穿了什麼嗎?」輕輕的嘲弄裡,隱含了她也沒來得及察覺的淺歎。
「我看到了你刻意的疏遠、有意的拒絕,也看到了你強迫自己退離他們的世界,將自己孤立起來。」他瞅著她,口氣沒有半分猜測。「他們都待你很好,雖然有些許的疏離,但他們是真心誠意關心著你,就像你方才身子不舒服──即使是假病,但他們眼底的憂慮正是一家人會有的反應,然而,你卻拒絕了他們善意的手。」
甚至為了避開眾人的關懷,而投入他這個渾身上下佈滿蓮香的男人。
他知道她在月府算得上孤立無援,月府十數名的少爺小姐,她既非特別得寵又沒有娘親庇護,尋常人巴不得能委曲求全,只盼能在其他房的大娘姨娘身上博取幾分好感,好讓小孤女在府邸能活得更快活些;他更知道,月蓮華的確曾在這上頭下過功夫──他在這幾天借居月府時已經將月蓮華的底細全給打聽得清楚,當然,由奴僕或她姊妹口中陳述的事跡都是表面,底下暗藏的真相全是他自己推敲出來的。
「我拒絕?有嗎?事有輕重,我只是不希望因為我的緣故而讓大家分心,耽誤了正事。」
「你在說服自己?或許我該說──你在欺騙自己?」
他才開了個頭,懷裡的月蓮華先一步挺直身子,從他的臂彎間坐起,一點也不像是中暑的虛弱病人。
她含怒的眼很是焰亮。
「你別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現在月府全忙著招魂驅鬼,何必要大家將精神全擱在我身上?我體貼大家的忙碌,這樣做錯了嗎?難不成要我佯裝病奄奄的嬌虛樣硬換取眾人的注意,或是像個無病呻吟的孩子,啼啼哭哭地要大人們抱嗎?!」
她早就過了這種無知任性的年紀,也很明白自己早已喪失這等權利,她在月府能受家人的喜愛,有部分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乖巧」、「善解人意」,從不會去爭不屬於她的東西。
她知道,吵鬧並不會替她換來更多的呵疼,只會讓人厭惡。
「像你這種紈桍富家子又懂什麼!要任性能任性,要耍賴能耍賴,在你們眼中有什麼事會不順你們的心、如你們的意?!」她吼完,怒瞪他的笑。
月蓮華此刻眼神的防備沒有讓梅舒懷止住笑,這只是證實了他的料測。
「有很多事……不是任性或耍賴就能要得到的,我知道你很清楚這點,所以你從不任性,更不耍賴,但是你矛盾地將你能得到的東西往外推,你在怕什麼?還是說……你在顧忌什麼?」他直言道。
她又被看穿瞧透了!月蓮華難堪地別開小臉。
為什麼她在這個男人面前沒有辦法隱藏住任何心緒?他總是一句又一句的提問,字字梗塞著她的反駁,他要的不是答案,他只是習慣用問句來肯定他所見到的事實。
「你何必問,反正你不是用一雙眼就全瞧明白了嗎?」她賭氣回著。
「我只瞧見皮毛。」
他嘴裡所謂的皮毛已經遠遠勝過任何一個與她共處十數年的家人。
輕吐了口氣,她像是只被壓在貓爪底下認了命的鼠兒,不再掙扎反抗,因為那只會饜足了貓兒的戲弄。
「我是拒絕他們,怎樣?你如何能期望我這個在妻妾爭寵之下,最後輸到一敗塗地的棄婦所生之女待他們如親如娘?面對一張張將我娘逼上絕路的臉孔,他們的關心對我而言──都是虛偽。」平平淡淡的低訴著,她像在同自己說著話,而這番話,更像是一種……催眠。好像每說一次這番話,她就更能名正言順地退離月府眾人的生活中。
「蓮華,你不誠實噢。」她在說謊,他一聽就知道,加上她言不由衷。
「你又是從哪裡看出我不誠實了?!」
「眼睛。」他的手指了指她盈盈燦眸,「這裡沒有怨恨。」
這麼美麗的眼,襯在清秀的鵝蛋臉上,若說勾魂他信,要說含恨,那是誆人的。甚至他還覺得她頭一回在竹廉後怒瞪他的眼神,遠比她現在訴說著那一屋子對不起她的親人時還要多了些怨憤哩。
「你知道你看起來像什麼嗎?」他起身,狀似親匿卻也不容她拒絕地轉回月蓮華別開的小臉。
「像什麼?」
「像個棄嬰,孤孤單單地遠望著別人的快樂,痛恨自己無法融入他們,無關愛恨,你只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他們,要你自在地與他們一塊笑著聊著,對你而言……有罪惡感?這罪惡感,是源自於你娘親?你認為你的快樂會建築在對你娘親的內疚上?一個被逼死的女人所生的女兒,怎麼可以和那些罪魁禍首相處融洽?這是不可以的、這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如此,你逼自己逃開、逼自己冷眼回應他們的善意、逼自己扭曲他們的關懷?逼自己……變成今天這模樣?」梅舒懷掬起她的下顎,讓她仰近他的鼻息,感覺到她紊亂的吐納。「你說,我瞧得對不對?」好邀功的口吻。
月蓮華凝望著他,芙顏上沒有太大的變化。
「你猜錯了。」她試圖平淡否定。
「喔?」
「你畢竟不是我,你猜不著我真正的心思。」突地,她覺得自己並未被他完全看穿,漾在唇角的笑花逐步綻放。
「你希望我完全猜透嗎?」若她點頭,他倒是不介意繼續將他猜想的東西一條條列清楚講明白。
見梅舒懷表現出那種他什麼都知道,但是故意有所保留的態度,月蓮華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喪志,這一刻,她真的認輸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閉上尊口,並且盡可能早點離開月府,讓我恢復原有的安靜生活。」趕人了。
拒絕得真果斷,呵呵。
「你怕我待越久就越摸清你的底細嗎?蓮華。」
對,她怕,而且是非常怕。
「你都不需要回梅莊去處理正事嗎?」月蓮華不答反問,希望他上進些去處理正事,別老將心思花費在挖她瘡疤上,再挖下去她都快亂了陣腳。
梅舒懷笑笑地環住月蓮華的肩胛,將腦袋大剌剌地枕靠上去,無論她怎麼閃躲,他的頭就是有辦法躺得穩穩當當,死賴著不走,用一身的蓮香包裹著她。
「梅莊有人替我好生張羅著,我如果回梅莊去才真的是無所事事。」他打了個哈欠,閉目養神。那種無聊到快讓人發霉的看帳陪笑日子,還是少碰為樂。
「可是待在月府也幹不出什麼正事。」
「話不是這麼說,在這裡與朵蓮華相伴,日子愜意得很。」至少他梅舒懷可滿意這種生活了。
「月府裡的蓮華要顧,梅莊的蓮花就全凋了也無妨?」
「梅莊的蓮花平日就養得又肥又壯,不用費心照料也能長得很好,況且梅莊的荷池沒有人會下毒,不會一夕盡凋的。」他調侃著月蓮華的辣手摧花。
「那梅莊的帳目盈餘呢?就放任它掛在帳房生蛛網嗎?你不怕大當家擰了你的腦袋當花肥?」
梅舒懷眉宇收攏,幾番來來回回的對話內容讓他開始察覺怪異,他終於發現那說話的嗓音並非來自於月蓮華,因為她不會搬出他大哥來壓他──
他回過頭,發現月蓮華正伸手接過佇立在兩人身後好一段時間的年輕姑娘遞來的涼茶,而那年輕姑娘正是同他對了好幾句話的正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