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決明
醉人的貼心話,足以騙盡天底下的芳心,酥麻了每一根筋脈。
「你又在分泌對蓮花過盛的感情了……」首當其衝又是她這個名喚「蓮華」的人。
「我如果將蓮花視為比你更重要,就不會在明知道你有毒蓮惡習的情況下,仍命人植種數千株的粉蓮讓你下手摧花,對愛花之人來說,一朵花,也是一條生命。」算算她也殺了成千上萬的荷花,看來若有下輩子,恐怕得一條一條還給那些花魂這筆命債。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向我邀功。」
「我認為用『獻慇勤』比較合適。」邀功聽起來多傷感情呀。
他們貼得太近,近到看得見對方眼中的自己,她看到他眼底的情愫,也看見他瞳仁間的月蓮華是如何的震驚。
使盡力氣,月蓮華逃竄似地滑下貴妃椅,慎戒地盯著他,在他跟著離開貴妃椅之際,嬌嗓一斥:
「梅舒懷,你站在那裡別動!」見他難得聽話,月蓮華緩吸一口氣,「趁著這機會,我一併同你說清楚講明白好了!我不想深究你為何要對我獻慇勤,也不會領情,我討厭蓮,討厭到有它就不能有我,容我就不能容它,而你本身就是一株蓮,就算你在我面前掏心挖肺,我不會多瞧一眼──這樣說,你懂了沒?」
搖頭,毫不遲疑,也是裝傻。
「也就是說,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可以很明白告訴你,我不要,請你另尋對象;如果你想更逾越地對我產生非分之想,那你更別奢望,連同你的慇勤都犯不著浪費在我身上,這樣,懂了嗎?」她像個三番兩次告誡小頑童要聽話的長輩,一根蔥白玉指不客氣地壓在他鼻前,一鼓作氣地將這些日子來她所察覺到的不對勁全給轟出口來。
她不是白癡,梅舒懷加諸在她身上過度親匿的眼神早已讓她心知肚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無端端這般瞅著女人瞧,那眼神,充滿獨佔。
男人都想獨佔一個女人,卻容許很多女人分享他。
在月府,這樣的事情她見識太多了,也不認為眼前的梅舒懷會是例外。
她今夜來,只是要讓梅舒懷知難而退──無論他再植幾回荷,荷花枯死的次數只會遠遠超過他植種的次數──而不是再來受他蠱惑第二回。
「我懂了,你是想對我說,別愛上你,是吧?」這麼簡單的事情,明說就是了,拐那麼大的彎做什麼?真不坦率。
「如果你心裡真有這種念頭的話。」最好早早拈除掉,省得替她招惹麻煩。
梅舒懷又開始挪動腳步,每跨一步,彎彎的眼就流露更多的笑意,月蓮華被他那抹笑靨所散發出來的氣勢給逼得節節敗退。
「蓮華。」
直到她被逼到門板前,梅舒懷抿著笑弧的雙唇才輕掀,喚出了她的名兒。
她只能覷著他,心底不斷胡亂猜想那張無害笑臉下一瞬間會產生什麼大轉變。
「你知道嗎?蓮子外殼堅硬固執,用來打彈弓還真能射下幾隻鳥兒,外殼不破,荷胚便無法探芽生長,若要靠蓮子萌芽來培植荷蓮,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水浸泡蓮子,短則兩月餘,長則一年,待硬殼腐爛之後,荷胚才得以發芽,屆時新芽才有出水的一天。」
「我不知道。」她仍警戒地看他,不懂他為什麼又突然同她說起蓮花經。「你說這個做什麼?」
燭火的光芒被梅舒懷籠罩在她面前的身影給整個擋住,月蓮華突覺眼前黯淡無光。
他以手背輕觸她的臉頰,背光的五官只有瞳中蘊藏著星火。
「你是蓮華,擁有倔強的蓮子脾氣,深埋在硬殼之下的愛苗發芽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我梅舒懷什麼沒有,就是耐心十足。」他攤開雙臂,一左一右地撐在她兩側,薄唇靠在她耳邊,撂下狠話:「歡迎挑戰。」
第六章
日正當中。
月府老爺領著家眷,隨著黃袍道士吟咒舞劍的身影,在荷池畔繞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蓮華冷冷地掛著一張假笑皮相,跟隨著眾人,一炷清香輕拈在指尖,不同於月府其他人的誠惶誠恐,她的態度幾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後十多年才換來全府的拈香朝拜,這驅魂香煙,她娘親能嘗到幾絲幾縷?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鈴聲急急催。
驅逐冤魂……驅逐那抹駐足於荷池的冤魂……
惡靈退散,引渡西方極樂──鈴鈴……鈴鈴……
蓮華,娘沒錯,娘沒錯!娘不甘心……
蓮華,你看看娘,看看娘呀,這就是娘下半輩子要受的活罪嗎?!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張多麼傲人的絕俗容顏,嫁為人婦仍無損她清麗娉婷,歲月捨不得在花容月貌上留下痕跡,她美得近乎天仙、逼近無瑕。
如此美麗的容顏,被斑斑淚痕沖蝕,日夜藉以洗顏的淚水。妒恨的醜陋襲上她的皮相,那張臉,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擁有這種表情的娘親,好害怕那聲嘶力竭的尖吼,好害怕娘親總是用十指緊扣住她纖小的肩胛搖晃,哭訴著她怎麼也聽不懂的字句──
娘死了,有誰會替娘燒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了吧?!你說,你說呀!
是忘了沒錯,忘了整整十年,此時再想起,竟是為了驅逐那抹早已玉殞香消好久的淒苦芳魂……
「蓮華姊?」
月芙蓉的輕喚,讓月蓮華回神,她帶著茫然看向異母妹妹,心緒仍在記憶之中載浮載沉,向來總是玲瓏聰慧的模樣此時顯得拙鈍許多。
誤解月蓮華的不對勁,月芙蓉擔憂地問:「你挨不住熱,是不?」絲絹抹上她的額,拭去那排熱中沁冷的薄汗。「我替小淨扶你去亭子裡休憩一會兒好嗎?」
「蓮華怎麼了?」前頭的四娘也停下腳步,探視臉色不佳的月蓮華。
一聲驚呼,女眷們全止了步,十數隻握著絹扇的柔荑也毫不遲疑地朝月蓮華臉上招呼清風,搖搖揚揚。
「好像曬暈了……」不然怎麼如此閃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傘──」話一出,旁邊的丫鬟俐落撐開紙傘。
「別讓她站在太陽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將蓮華攙到樹蔭下!」
「別摔著她了,小心,你們兩個丫鬟輕點、輕點呀!」六娘又急又氣地斥著手腳不伶俐的年輕丫鬟。
月蓮華任由人七手八腳地撐扶著,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日頭曬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際,她還覺得有股寒意。
眾娘親的關心,看來好多餘……
「讓我來吧。」梅舒懷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間,狀似理所當然,從丫鬟手中半搶半拐地接過月蓮華。「師父還在唸經招魂,當家夫人們全圍在這恐有不便,不如讓我這個無事人來盡分微力。」
「這……這怎好麻煩梅二爺……」四娘開口,其餘女眷的臉上也展現為難,面面相覷交換著男女授受不親的世俗道德觀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爺的熱忱招待,本該替月府帶來賞荷的樂趣,而今荷蓮在舒懷的力不從心下盡成泥屍,讓舒懷倍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讓舒懷聊表歉意的機會,夫人們的婉拒……」梅舒懷做作地咬咬唇,不著痕跡地散發一股被人拒絕的無辜可憐樣,那薄唇輕抿,那眼中含憂,誰抗拒得了半分?
「梅二爺……」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干女眷的芳心,下至十歲小丫鬟,上至八十祖婆婆,全為了梅舒懷的自責內疚而泛著疼。
「讓舒懷更覺得自己是無用之軀。」眉峰緊蹙地繼續自我厭惡。
「沒這種事,梅二爺您別太自責了。」月芙蓉見心目中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輕聲安慰,因疼惜他而積蓄的淚水在眼裡滾呀滾的。
「可是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呀,蓮華一個好好的閨女,怎勞梅二爺您的『賠罪』?」四娘仍覺不妥,畢竟她不認為月蓮華會同意讓梅舒懷雞婆干涉此事。
梅舒懷笑笑地還想再對女眷們洗腦,但嬌嫩嗓音卻先插話。
「四娘,沒關係的,就勞煩梅公子扶我到涼亭休息片刻吧,你們還是先隨爹爹做完法事,別因我一人而耽誤大事。」月蓮華體恤地朝女眷們一笑。
「蓮華──」
月蓮華輕道:「四娘,全府邸的人都忙著,就勞梅公子之助吧。」反正他看起來閒到發慌。
「既然蓮華這麼說了,就依她吧。」六娘攔下四娘欲搶白的話。
四娘雖不放心,但權衡兩方輕重,也只能交代月蓮華的兩名貼身丫鬟好生伺候著,再重新抹去自個兒額上熱涔涔的汗珠,與姊姊妹妹們回到炙陽底下的荷池畔,繼續漫長的道法儀式。
回到涼亭,藉著小潔、小淨去張羅涼茶及濕巾的時間,梅舒懷將她撈進懷裡,紙扇招來的清風輕撲在她被曬得紅熱的臉蛋上,月蓮華沒有太大的掙扎,只是小小地對兩人熱呼呼交融的體溫及汗臭低吟一聲,隨即遠眺著嘈雜的荷池畔,像個不熱衷的看戲人,那場戲,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不看卻又覺得可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