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李葳
聳聳肩、吐個舌尖兒,她老神在在地說:「反正這小村子裡的人要不是為了看珠櫻妹妹的刀劍花招,就是為了捧銀雪姊姊的場子來的,我唱什麼,或是唱得怎麼樣都無所謂。」
「說得是!」人站在阿金旁邊,正拿著銅鑼玩耍的七歲小男孩搖頭晃腦,一臉老成地說:「咱們這『天下第一紅』,要是靠寶姑娘唱戲來掙銀子,那大家不出三天就會餓死嘍。」
蘇寶坊抄起手邊的小粉盒兒,神准無比地打了小男孩一個突兒說:「閉嘴,小不點!我唱的戲不行,你的鑼鼓打得更爛,誰都可以說我,就是你不行。」
摸摸頭,乳名「小不點」的錦錦,無奈地一攤手。「大人就是這樣,受不了我拆台就說嘛!何需惱羞成怒地朝人家動粗。女孩子家這麼樣粗暴下去,小心沒人要喔。」
「哈!恰恰相反,想娶我蘇寶坊為妻的人,在北京城內排上三圈都還綽綽有餘呢!」她嘴巴俐落,手腳更快速。
捉起帽戴,寶坊將自己一頭青絲攬起、套上,不消片刻,她那張合櫬著白粉妝的臉蛋,已經從活靈活現的水當小美人兒,搖身成為眉濃眼爍的俊俏小郎君,但不變的是她出眾奪目的美貌,非男亦非女般的妖邪氣質。
「唉……沒想到世上就這麼多沒長眼睛的人。」錦錦故意拉長聲音,潑她盆冷水說。
「小、不、點!」
見寶坊執起做戲用的假刀打轉時,錦錦慌忙地躲到阿金的身後,揪著他衣袖說:「阿金,快保護我,那凶婆娘要把我殺了。」
「誰要殺了你啊,笨蛋,只是要教訓一下你那張沒大沒小的嘴巴而已。」寶坊不懷好意,冷笑盈盈。「你自已過來認錯的話,我還可以考慮手下留情。」
「喝,火氣真大!我看今晚就唱美猴王放火燒山,連吹煙都不用,光從寶姑娘的嘴巴裡就可以噴出火焰來嘍。」他不甘示弱。
「好哇,順道把你這小不點燒成肉乾,拿來當糧食吃!」轉眼目露凶光,寶坊做出齜牙咧嘴狀撲上前去。
「救、救、救命啊!」
登地跳起來,開始在屋子裡四處逃竄的錦錦,和鍥而不捨緊追在後的蘇寶坊,弄得後台雞犬不寧。阿金抱起自己的寶貝琵琶,躲到角落去,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自然,其它人也一樣,大家都很聰明地遠離戰火邊緣,否則不小心被撞倒、打到、或讓平空飛來的鞋子砸到,都只能自認倒霉。
這一幕天天都在「天下第一紅」的後台上演,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套用在錦錦和蘇寶坊身上,則是不打不相愛。別看他們吵嘴吵得凶,其實最疼錦錦的是蘇寶坊,錦錦也最喜歡戲弄蘇寶坊,他們的情感就是在這樣吵吵鬧鬧之下,越來越好。
「好了、好了,寶姑娘、小不點,你們都住手!」全團上下力氣最大的貝廚娘,一手拎起一個,扯開嗓門兒就說:「開場時間就到了,你們要鬧也等下了戲再說。快去準備!」
蘇寶坊不敢違背貝廚娘的訓誡,只得先放過一旁尚在大作鬼臉的錦錦,可不忘撂話說:「下回再找你算帳,臭小不點。」
「我錦錦隨時候教,嘿嘿嘿。」
錦錦說話這麼沒有分寸,也不會被人責罵,這是因為在戲班子裡不分年齡上下,也沒有什麼身份大小之別,每個人都是這兒的一份子,大家都是平等的,為了生活而打拚,每個人都得出力掙口飯吃。
這是當初他們這伙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歷經曲曲折折,匯聚成班的默契。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不想待在一個地方太久,都有不得不離鄉背景,遠走高飛、隱姓埋名的理由。
誰也不想過問誰的過去,不受干涉的生活,就是他們想要的。
現在戲班裡,真正在場子上賣唱的有:挑梁反串小生的蘇寶坊,專演旦角兒的銀雪,以及按照戲碼需要時而申演男或女的丑角兼刀馬日雨珠櫻,和負責彈琴與十八般武藝精通,偶爾上場扮花臉的阿金。
除此之外,就是車伕外帶跑腿打雜的跑腿王,統管上上下下伙食財庫的貝廚娘,以及七歲的小錦錦。
因為人數不多,所以他們也不可能唱什麼「西楚霸王」之類的大戲,頂多是些講講男女情愛的「西廂」曲兒或「貴妃醉酒」等小段兒,要不就是打打鬧鬧的美猴王雜耍、仙人打架等等。
光是這些不片段兒,對鄉下地方沒什麼樂趣的人們來說,已是綽綽有餘。
管他人怎麼說她蘇寶坊唱的戲不好聽,在京城裡頭想聽她唱戲,她還不屑開金口唱呢!所以嘍,現在能聽到她蘇寶坊唱歌的人啊,都該好好地感謝自己的三生有幸,這可是連天子都沒有的殊榮呢!
「上戲、上戲!」
拍拍手,剛剛還帶頭在胡鬧的頭號罪人,反過來催促著大家動作,可是走到台階的一半,蘇寶坊才想到。「對了!今夜到底是唱哪一齣戲啊?」
「待月西廂,夜靜聽琴暗斷腸……」拔高的唱腔唱到一半,不小心岔了氣,但是衝著銀雪脫俗出塵的崔鶯鶯扮相,底下的聽眾依舊是喝采滿堂。
「喔……再來……小銀雪,妳唱得真美妙啊!」
「鶯鶯,我愛死妳了!」
「嫁給我,鶯鶯!」
無視於底下的喧嘩,銀雪冷冷地咳咳嗽,再整息唱下:「腹內添愁悵,愁鎖眉尖上。嗏!囑咐小紅娘:好商量,休負張生匹配銷金帳,將他滅寇恩情莫要忘!」
這回總算是平安無事的唱到了個段落。
「太妙了,唱得好啊!」
等她唱完,底下又是陣陣騷動,唱得七零八落或是餘音繞樑三日都無所謂,反正興奮得臉紅脖子粗,不停鼓掌到手都快紅的聽眾們,個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為求銀雪一抹青睞,他們不斷地拋些碎銀、散花上台。
哪怕這些舉動只換得銀雪厭煩的一瞥,也能令他們歡呼再三。
真是奇怪,正在後台待命的寶坊頻頻蹙眉,今夜不知怎地,總是眼皮兒跳個不停,心神不寧,明明和平常的夜晚沒什麼兩樣,為什麼自己卻如此地坐立不安呢?彷彿上台後,會發生什麼……
她不自覺地啃咬著手指,拚命壓抑那股不安。
「輪到妳上場嘍,寶兒。」負責彈琴的阿金,悄悄地朝著後台的她說。
「喔。」
猛烈地搖頭,蘇寶坊甩掉籠罩在心頭上的烏雲,躍上台去。「鶯鶯姑娘!」
「出來了,出來了,寶主兒!」
一見到她那俊俏迷人的華麗裝扮,群眾裡西擁護著她這反串小生的姑娘家們,忽地蜂擁而上大叫著:「寶主兒,看看這邊!」、「寶主兒,讓我摸摸!」
「別急,先讓我唱戲吧!」寶坊帥氣的一眨眼,朝她們揮揮手,拋了個媚眼大搖大擺地走上舞台中央。
「寶主兒俊死了!寶兒妳好俏喔!快看這邊!」可是姑娘們不放過她,拚命在底下大喊著,爭相扔花與丟手絹兒、投情書給她。
這也難怪,畢竟看過來、看過去,到處都是那些皮膚粗黝、黑不隆咚的莽漢,這些身心早熟的鄉下姑娘,只能把少女情愫寄托在像寶兒這樣俊俏美麗的反串小生身上。
白裡透紅的粉嫩肌膚,朱豔而誘人的小嘴,搭上她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大眼,超出尋常姑娘家的高挑身段,加上三分嫵媚七分俊俏的戲味兒,舉手投足間隨時都可以令這夥兒姑娘尖叫不已,她們早已經忘記寶坊和她們一樣同為女兒身!一心只想獲得她的注意了。
對此習以為常的蘇寶坊(張生),牽過了銀雪(崔鶯鶯),正待一親芳澤、互吐情衷之際,台下卻射過來兩道銳利而不尋常的目光,穿透過她的背,燒灼了她,鎮住了站在台上的寶坊。
這種熟悉的刺痛感……
逐漸加溫中的焦慮不安……
怦怦跳個不停的心兒,燥熱的耳根,以及一股明顯的涼意從背脊竄起……
不會錯了。這些病徵都是出自同一個原因,根據她多年的經驗,只有一個人的目光會造成她這種病,只有「那傢伙」的眼神!
寶坊渾身竄過冷顫,不可能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他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明明自己萬分小心,不留下任何足跡供人追尋的,他是用了什麼神通廣大的招數,竟然會——
「寶坊妳怎麼啦?」見她愣得像根木頭,銀雪小聲地叫喚著。
可是她滿腦子都被驚慌所佔領,哪還唱得下去?慘白著一張小臉,寶坊小心翼翼地祈禱著是自己多心,悄悄地將視線往看戲的觀眾轉去。
不費吹灰之力地,她找到了「他」。
在五顏六色的群眾當中,寶坊根本不用刻意去搜尋,也會看到那格外醒目的黑色身影,那就像是在一片慘淡的色彩中,突然闖進了一個不屬於這個地方該有的可怖顏料,眨眼間就將四周給比了下去,鶴立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