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岑揚
她當然知道。
三位兄姊各自以獨有的風格給與同樣的關心,還有樓下的老爸老媽,這幾天餐桌上都是她最愛吃的菜。
啊,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冷不防,腦海打上一張單調平板、屬於小男生的臉,臉的主人叫雷君霆。
他的家會像這樣嗎?像她家這樣全家人打鬧成一片,嘻嘻哈哈,天天都過得很快樂?
聽夏依說雷家很少有笑聲。嗯……
陸雲妮注意到小妹在發呆。「想什麼?」
「在想──以後就叫我刀疤王五,哈、哈、哈!」長手長腳擺出耍刀英姿,吆喝一聲:「嘿呀!」
啪、啪、啪三聲,同時轟上不知死活的小妹後腦勺。
不愧是同根生的兄弟姊妹,出手極有默契,毫無時間差。
好痛!
第三章
學校,姑且不論校園裡暗湧的風雲,每學期的行程表總是固定得讓人掬淚,彷彿只是按按滑鼠更動學年度的數字,內容幾乎大同小異,換湯不換藥。
畢業典禮、新生報到,分列在六月及九月的簡單八個字就道盡新舊交替的事實,有人出去就有人進來,學生人數穩定得鮮少起波動。
雷君霆升上國中的時候,陸雲儂已經早先一步在學弟妹的簇擁下風光畢業,留下一個類似「阿里巴巴V.S.四十大盜」的英勇故事。
開學第一天,學校呈現無政府狀態,認識老師及班上同學、選幹部、發課本、大掃除是這整天唯一的功課,上下課時間並不是那麼嚴格地被遵守。
甫入學的雷君霆挑了靠窗的位置,翻閱帶來的書籍。
普通的國中就是這個樣子?不過是把小學裡的人換個地方放,並不會因為制服不同、學級不同而變。
這就是她就讀的國中?
小腦袋很難不想到那個為他破相的女生。
因為她救他,因為他到醫院看她的時候答應會娶她。
之所以對她不怎麼有趣的胡言亂語作下允諾,是基於回報的心態。陸雲儂所做的與家中「人心難測,慎防之」暗示他人性本惡的耳提面命大相逕庭。
沒有多餘的心思,他只是單純地回報她救他、為他受傷的人情。
猶記八歲時,大他三歲的夏依被雷家認養;帶進門的當天雙親笑著說他長大以後如果不反對,可以娶她作妻子,當時他並沒有什麼想法,點點頭,只因年紀小,還來不及思考其中深意。
當然,十二歲也不是能成熟到哪去的年齡,只是有更多自己的想法,稍微理解娶嫁所指為何,早啟的智慧也稍微領會婚姻之於家族的意義──是人口的增加,也是財富的累積。
這全要歸功於雷家的家族人數龐大,同輩的堂兄姊年紀相差十來歲者也不在少數,自然能見習什麼叫做婚姻,雷君霆甚至有幾個大他兩三歲的堂表侄甥,也身為幾個頭上無毛的小娃娃的堂叔、表叔。
與重視優生學的現代觀念相左,雷家的枝繁葉茂又是社交圈內另一個說長道短的熱門話題。
男娶女、女嫁男,兩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生兒育女確保家門有後且血統純正之後,在及合理的範圍之內──不成為辱門的醜聞話題,只要盡應盡的義務──社交場合上演伉儷情深貌,夫妻各自往外發展、尋求短暫的娛樂就像政府解嚴、放牛吃草隨人去,作風自由。
雷君霆眼中的娶嫁就是這樣──也因此,娶夏依跟娶陸雲儂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最多是他欠後者人情,有理由更放在心裡。
如果將來她真的因為那道傷痕嫁不出去,他會娶她。那日的話,對他而言是一份責任。
附近耐不住寂寞的新同學無預警打斷雷君霆的思緒,他甚至連對方自我介紹的名字都沒聽進去:
「你知道嗎?我哥哥也念這裡,今年剛畢業。」
與他有什麼關係?雷君霆並不欣賞過度熱情的新同學,眼睛移回書中,沒有理人的打算。
熱情洋溢的男同學,看不懂冷淡的默示拒絕。「我哥那一屆,就是我們上上一屆啊,有個很有名的學生哦!我想想……好像姓陸,叫什麼雲的,是個女生,跟我哥同屆,是他們那屆的傳奇人物哦。」
陸雲儂?這提起他興趣,放下手邊的書。「她做了什麼?」
「十五歲的女生跟幫派火並,夠傳奇了吧?」
男同學握拳,雙眼閃亮亮的,一臉崇拜地說起哥哥轉述的故事──
話說一名十五歲少女某日放學回家的途中路見不平,為搶救一條被三四個小混混欺負的可憐小狗狗,不惜挺身向前,結果幾天後這群國中混混找來背後的靠山充作打手,少女執棍對天高喊「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瞬間化身女戰神,獨自一人對抗幫派成員十數名,雖然最後全身而退但也傷痕纍纍,住了好幾個月的醫院,右頰留下一道轟轟烈烈但醜得嚇人的刀疤。
「……怎麼樣?夠傳奇、夠厲害、夠精采吧?」
他只覺得很好笑、很幼稚、很無聊。
還有一小團火氣梗在體內──那傷疤並不嚇人。
綁架事件過後,他去醫院看過她幾次,隔了一個禮拜聽夏依說已經拆線,的確留了疤,所幸醫生縫合的技術很好,並不會太過突兀。
後來他請夏依帶他去探望,卻被陸雲儂的父親擋在門外,只有匆匆看過一眼。
雖然只有一眼,但看得很清楚。
雖然臉上有傷,他並不覺得難看。
然而,被她父親以不歡迎雷家人為由拒在門外這件事讓他很不高興。
「我哥跟她還是同班的哦。」小男生很了不起地說,拉回他心神。
同班還會弄錯?「她傷的是左頰。」
「什麼?」
「還有,那道疤不醜。」他決定換位子,不坐這了。
「君霆。」甫升國三的夏依已經是能吸引人目光的美少女,在多數呆愣的小男生目光下,翩然走進教室。「上國中第一天還習慣嗎?」
受不了四周大驚小怪的幼稚注目,雷君霆拉夏依出教室,相偕來到校園廣場一隅。
「你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如果你身邊也圍了一群無聊的小鬼,你開心得起來?」
夏依撥撥長髮,動作流露出刻意培養出的優雅,有某種自製的抑鬱。
不知怎地,雷君霆竟浮現在他面前大剌剌掀裙子露出史奴比圖案的陸雲儂。
為什麼突然想到她?男孩的臉露出困惑迷惘,想起最近她不如以前到他家找夏依的頻繁,忿怒取代先前的神情。
「怎麼了?」近來常見他表情陰晴不定。
「她最近沒有來找你。」
「她?哪個她?」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粉嫩唇瓣上揚被指定的弧度完美地淺笑著,試探地問:「你喜歡學姐?」
「你胡說!」他才沒有。
他只是──只是在意她臉上那道疤,不時會想到。
「那為什麼問?」
她所瞭解的雷君霆不是個普通男孩,甚至必須以大人的姿態看他才不至於讓自己吃虧。
也許對雷家人來說,他只是資質平庸的小孩,但在她親耳聽聞他口中低吟「夫不爭,天下莫敢與之爭」這句話之後,實在很難再以平常心看他。
那年他才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竟然用深沉的表情低吟這句話,還刻意朝她一瞥,想看看她是否會向雷家長輩報告,藉以測試她──用小孩子的說法是,站在哪一國。
倘若當初她沒有選擇跟他同國,也許就不能再待在雷家看他如何韜光養晦裝作一個資質平庸的小孩了。
這樣心智年齡與實際年齡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孩子,不能等閒視之吧?
所以她更想知道他為何會在意雲儂學姐?
在綁架事件過後,只要學姐到雷家找她,這位高深莫測的小少爺總會有意無意出現在四周,每回都能搶走學姐的注意力。
「可以告訴我嗎?」
「不。」他怎麼能說其實他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種本來屬於他的東西突然不見的感覺。
十二歲半的他,不曉得這種感覺就叫作「失落」,只知道他跟她相差三年。
因為差三年,他升上國中,她已先一步離開;因為差三年,相同的戲碼到高中還會重演一次;因為差三年,就算上同一間大學,也只剩一年的時間與她同校。
這個「三年」無疑是極麻煩的阻礙。
他討厭只能追在後頭的感覺,就像眼前吊了根紅蘿蔔的笨驢傻呼呼地直往前追卻永遠也吃不到。
他不是笨驢,她也不是紅蘿蔔。
於是第二天,雷家派人到校辦理離校手續。
又一個禮拜後,聖羅高中轉入一名年僅十二歲且來頭不小的跳級生。
無巧不巧,轉入的班級中有個他認識的女孩。
這女孩的左頰有道淺白的刀疤,據說是跟幫派火並留下的勳章。
女孩在跳級生入學當天還不小心遲到。
急急忙忙衝向教室,心裡還叨念著這一堂導師課遲到的後果堪慮。
還沒進門就看見跳級生站在講台上,老師正在向全班介紹新來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