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肖復興
「你看什麼呢?」丁然問。
「沒……沒什麼。」我該怎麼對他講?
03路來了,停在站牌前,又開走了。站牌下,沒有媽媽,也沒有了那個人。可我的眼前,卻總是動著他們的身影。
〔作者附記〕
從舉辦主題班會,到紀念五四青年節,到同澳大利亞代表團座談,同學們與黃老師,與校長,以及黃老師與同學們,與校長之間的矛盾和初步理解,是頗為有趣的。在許多中學校裡,也是頗具代表性的。
應該說,黃老師的一番苦心,出自她對學生的熱愛,對教育事業的熱愛。她不滿足於固有的一套,總希望出新,用她自己的話是「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遺憾的是,她所做的一切,學生和校長都不那麼理解。原因究竟在於哪裡呢?是怪校長保守?還是怪學生偏激?我很想瞭解一下黃老師自己是怎樣想的。事過境遷之後,也許事情會看得較為清楚些。
我沒有到學校去我黃老師,而是特意相約:到她家中交談。我的想法很簡單:路天琳的日記中多次提到她,我非常想知道她自己的生活。
實在講,這裡並不是她的家。因為她尚未婚配,依然居住在父母家。住所並不寬敞,老倆口依然把兒子打發到集體宿舍去住,而讓她有自己一間小屋。小屋被書擠得越發窄小,牆的四壁掛著幾張她的照片,一看便知是少年和插隊時期的,向旁人訴說著她青春的年華和她對漸漸逝去的青春的懷戀。她告訴我:中小學校的教師生活最艱苦,能有她這樣一間房子的就算不錯。他們學校校長至今還三代同堂呢。我不由對她及校長油然起敬。
談到那主題系列班會、五四青年節……黃老師談得開誠佈公:「路天琳、郭輝,在我們班都是好孩子。他們對這些工作有意見是正常的。當然,他們太天真,也有些偏激,希望什麼什麼都是絕對的妙,都是理想中的樣子。您知道,這怎麼可能呢?不過,從他們這些意見甚至反對的法子,比如春遊時路天琳自己跑到十渡等等,倒提醒我們當教師的:教育改革真是非改不可!光有好的願望不行,還要有好的方式方法。我覺得他們有意見也好,反對也好,畢竟反映了我們教育中確有失誤或偏差的一面,並不會由此而否定對學生必要的理想主義、集體主義的教育。學生們也還是需要這方面教育的,同時也在逐步加強理想和集體觀念的嘛!你知道的,他們同澳大利亞代表團的座談,十分精彩,人家回國後整理錄音後,摘要發表在報紙上,很震動,都說中國中學生真了不起!問題是我們做老師的有時工作沒做好,想得好做不好,或者說沒有完全適應新形勢,適應現在中學生發展了的心理特點、生理特點和思想特點……」
我深深感歎道:「現在當老師可真難!」
黃老師說.「謝謝你對我們中學老師的理解!我們面對的不是死的機器,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一片全新的世界!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挺喜歡這些學生們的!」
我挺受感動。難怪路天琳和黃老師有著許多磨擦,她依然敬愛著這位老師。走出她的小屋,看見他父母正擠在一個已經近乎淘汰的九吋黑白電視機前在看「動物世界」節目。我心中湧出一種酸楚的感覺:我們的老師們所付出和所得到的是多麼不相稱不公正啊!
黃老師一直把我送到路口。我說:「還有一個問題,不知該問不該問?」
她說:「請問吧!」
「你現在有沒有合適的男朋友?」
她莞爾一笑,沒有回答。
第十一章
5月日
星期六下午照例要有班會的,黃老師卻沒有開,讓人家上自習。我發現郝麗萍和郭輝下午根本就沒有來,大概就怕開這個系列班會。虧了黃老師明智。黃老師這人這點好,也是和別的老師不一樣的地方,她不固執己見,聽得進同學們的意見。雖然,這回聽了大家的意見,下次還照她的老章程辦事,就像路走習慣了,難免照直往前走一樣。當然,我們同學的意見也不見得都對,而且,可以說有很多地方不對!起碼,我們和黃老師之間有民主氣氛。不像有的老師,對領導畢恭畢敬,連上街買個菜沖售貨員都客客氣氣,唯獨對我們特別橫,似乎把在家裡、在學校、在社會上受的氣,統統都往我們身上撒。
回到家,爸爸、媽媽還沒有下班。哥哥早早地回來了,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在抽煙,把屋子裡弄得都是嗆人的煙霧。爸爸、媽媽也是,上中學時還管著哥哥,不許他抽煙。這剛畢業,不過一年的功夫,不管管,敞開讓哥哥抽,爸爸還和他分抽一包裡的香煙。我一見哥哥就來氣。沒出息!這幾天,我知道他為什麼煩?對像吹了唄!活該吹!我才解氣呢!我沒理他。走進裡屋,關上房門,自己看書!
晚上,爸爸還沒有回來,他總是這樣忙,回來得很晚。不過,我知道爸爸現在越干越紅火,忙,和過去那種忙也不大一樣了。過去忙,只是幹活,忙於快要倒閉的廠子。現在,爸爸的公司名聲漸漸大了,他手裡的權也漸漸大了,從他手裡不僅能把修理汽車日期提前,能把緊缺的汽車配件搞到,他還能和交途大隊、公安局打上交道,弄到非常難弄的汽車牌照。出了交通事故,他也能周旋一下,把被扣壓的車輛和司機提前釋放或者減輕一些處罰……我發現一路通,路路通。爸爸的本事越來越大了。爸爸憑的是什麼?我不知該對爸爸怎樣評價?但我覺得直到現在,我似乎才瞭解了爸爸是什麼樣的人。也許,到現在我也不瞭解爸爸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媽媽先回來了。我看她情緒似乎不穩定。我想起昨天03路無軌電車站牌下的情景。
晚飯後,哥哥騎上車走了。他是沒有籠頭的馬,到處瞎逛。媽媽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我猜想是不是想說昨天的事。那麼,媽媽昨天看見了我?說實在的,我也真想問問媽媽。看昨天那樣子,他們一定有什麼秘密。不過,我不好開口。我怕傷了媽媽的自尊心。
「天琳,昨天上午你上哪兒了?」
媽媽終於開口了。我想媽媽一肚子話憋著也難受,一定要對我說了。
但媽媽仍什麼也沒說。
5月4日
今天一清早,爸爸和哥哥都走了,媽媽走進裡屋,趴在我的床頭上。
悄悄說:「你有沒有把星期天……」
「媽媽!」
「天琳!星期天,我知道你看見了我,你是不是打算這事告訴了爸爸!」
「媽媽!您說什麼呀!不是!不是!絕對不是!」
媽媽鬆了一口氣,說:「快上學去吧,晚上媽媽對你有話說!」
一切,並不是我瞎想。我猜得出媽媽對我要講什麼。媽媽和爸爸,你們都有你們的苦哀。做兒女的,太不瞭解你們了!我覺得離父母一下子這麼近,又這麼遠。
晚上,媽媽回來得特別早。我等著媽媽。媽媽先不做飯,和我談了起來。我簡直象聽一個陌生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媽媽的過去,不知道媽媽內心深處還藏著這麼深的秘密。
媽媽出身不好,學習成績好,就因為出身這一條大學沒有考上,我知道。我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要嫁給爸爸的。我以為她一定愛上爸爸,爸爸也愛上了她。不愛,幹嘛要結婚呢?原來,並不完全是這樣的。媽媽原來有心上的人,那就是我見過的那個人。可是,他出身也不好,比媽媽的出身更可怕。同病相憐吧,他們又是同班中學同學,媽媽呀,您中歲時候也在悄悄戀愛呢!他也沒有考上大學。這是意料之內的事。沒有考上大學,使他們的愛更加深了。誰知文化大革命來了。他們兩家都被抄了家。姥爺就是那年自殺的。他全家被遣送還鄉。一去音訊杳無。就是有信,媽媽也不敢再和他結婚呀!真地來信了,倒是他勸媽媽趕緊另找他人吧,他不願意連累媽媽……
「他是好人……」媽媽講到這兒,眼淚撲嗒撲塔了。「他是好人!天琳!說穿了,還不是為了你們孩子!我那時想,自己出身不好,他出身不好,以後孩子的前途怎麼辦呀!我就和他斷了線……」
媽媽,您也是好人……我心裡默默地說。
媽媽非要找一個出身好的人。正像媽媽說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我們。這時,旁人把爸爸介紹給媽媽。爸爸出身好,又是黨員,現役軍人。
「那時候,你們不知道,你爸爸那身綠皮一披……」
媽媽,我怎麼不懂?雖然,我沒見過。可是,媽媽,您真可憐!您是嫁給爸爸呢?還是嫁給那身「綠皮」?您的愛情呢?您和爸爸有沒有愛情呢?那個時代裡就沒有愛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