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季蕾
終於,他開口了,清冷的嗓音淡淡在沁涼的空氣中迴旋,「我們回去吧,可惜浪費了這些餐點。」
他澀澀下著結論,她聽著,心跳一停,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六章
她必須──向他道歉。
裴藍想,輕輕咬著下唇,纖細窈窕的身子在他書房門扉前不停徘徊,卻怎樣也鼓不起勇氣敲門。
妳必須向他道歉,裴藍。她在心中命令自己,粉色唇角拉起澀澀苦笑。
再怎麼不情願,今天早晨的野餐會不歡而散她應該要負上大部分責任──雖然是他刻薄的言語首先惹惱了她,可她也不該用更加辛辣的字眼回應。
慾求不滿的變態──至今她仍能清晰憶起米凱乍聞此言時,陰沉不定的臉色。
她現在想通了,一味與他針鋒相對並不能讓他放她走,還不如跟他和平相處,趁機說服他拋開執念比較好。
不管怎樣,她一定要找出他執意要她留在這兒的原因是什麼,解開他心底的癥結。
她必須解開他的心結──
一念及此,裴藍終於凝聚了得來不易的勇氣,深呼吸一口後輕輕敲門。
***
「是誰?」半躺在床上的男孩瞪著房門,語氣充滿不耐。
「是我。」細細的嗓音怯怯地飄向他耳畔。
是那個前來他家作客的小女孩──
他一擰眉,「進來!」
纖小的身影隨著他低喝緩緩飄進房來,最後落定他身前。
「妳來幹什麼?」
「我來……跟你道歉,米凱哥哥。」小女孩抬頭望他,清亮的明眸爍著淚光,兩隻小手不安地扯弄著衣角,「對……對不起,我剛剛不該那麼說你。」
「妳說的沒錯!」他冷冷瞪她,「我就是古怪、就是孤僻,就是不愛跟你們玩,那又怎樣?」
「沒、沒怎樣。」她輕輕抽著氣,嗓音哽咽,「我只是要說對不起……」
「妳滾出去!」他乖戾地喊,「我不需要妳來這裡賣乖!」
她彷彿被他忽然凌厲的口氣給嚇到了,小小的身子一顫,「我、我不是……」她眨著眼望他,小嘴一扁,眼淚落得更急了,「你不要這麼凶嘛,你……你好凶哦。」
「妳──」他瞪視她,梨花帶淚的小臉弄得他心煩意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好一會兒,伸手往床頭櫃的面紙盒抽了幾張面紙扔向她,「把眼淚擦乾淨,別哭了!」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面紙,乖乖地抹去頰畔淚痕,跟著,再度仰起嬌美的小臉,「對、對不起,米凱哥哥,爸爸告訴我你是因為生病了才不能跟我們玩,不是故意擺架子……」
「別說了!」他粗魯地截斷她,最恨有人提起他體弱多病的事實。
「那──米凱哥哥,」她忽地小心翼翼地開口,「既然你不能出去,我在這裡陪你玩好嗎?」
「妳要在這裡陪我?」他不敢置信地瞪她。
「嗯。」她熱切地點點頭,「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妳給我滾出去!我不要妳同情我,不要妳在這裡陪我……」
***
男孩受創的吶喊在米凱腦海裡迴旋,他閉緊眸,承受著胸口熟悉的心痛。
在他想起灰澀沈冷的童年,想著那一個個獨自坐在窗邊的寂寞日子,想著那個只在他生命中出現短短幾星期、卻令他一直惦念到如今的小女孩時,沉重的疼痛總是像這樣在他胸口反覆傾軋。
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懷疑,如果他不能令那個女孩重新回到他生命中,他是否能夠承受得住胸口這樣的悶疼,依然順利地呼吸?
或者,他終將成為一具沒有呼吸的行屍走肉……
他驀地展開眼簾,映入眼瞳的是一個粉紫色的美麗倩影。
小女孩長大了──
想著,他心跳一亂,方唇卻緊緊一抿,故意擲落最冷肅的言語,「妳來做什麼?」
「我來──」她頓了頓,像是在凝聚著勇氣,半晌,方揚唇淺淺一笑,「邀請你跟我一塊兒共進下午茶。」
「下午茶?」他微微一愣,這才注意到她身前的金屬推車,銀色桌面上散落著英式午茶的茶具以及各式各樣的精緻小點。
「是啊。請容我為您服務,先生。」她盈盈一笑,神情正經卻又帶著淡淡戲謔。
米凱怔了,愣愣地看著她在流線型的銀桌上排開茶具與點心,好一會兒,忽地回眸問他,「你的茶加奶嗎?」
他默然。
「到底加不加?」她柔聲再問了一回,「我可不是神仙,猜不出你的飲茶品味啊。」
他凝望她,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二比一的比例,可以嗎?」
「很好。」
唇畔的微笑加深,她調回眸光,左右兩手分別舉起裝著阿薩姆紅茶與鮮奶的銀質茶具,同時往桌上繪著玫瑰的威基伍瓷杯倒落溫熱香醇的液體。
她的動作相當俐落,舉壺、斟茶、倒奶,一氣呵成。
很快地,兩杯顏色均勻的奶茶便在桌上冒著誘人的香氣。
「好了。」她轉過頭,微揚的唇角顯示善意的邀請,「休息一下好嗎?你從回來後就一直待在書房,現在肯定累了,陪我喝杯茶好嗎?」
她問他,嗓音如此輕柔,神情如此甜美,令原本打算毫不客氣轟她出去的米凱胸口窒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能呆呆地凝望著她。
她伸出手,「過來這兒。」她喚他,嗓音不可思議地性感。
米凱覺得自己恍若應海妖召喚的走船浪子,傻傻地走向她那只朝他伸出的柔細手臂,傻傻地墮入誘惑陷阱。
他在她對面的沙發落坐,端起她特意為他斟的奶茶。
「嚐嚐看。紅茶是我親自煮的,嚐嚐看好不好喝。」
他啜了一口。
「怎樣?」燦亮的眼眸蘊著某種期盼。
「還不錯。」他沉聲給予中肯的回應,「時間抓得正好,味道很夠,也不會因為煮太久過於苦澀。」
「是嗎?」弧度優美的唇盪開柔柔淺笑,她端起茶杯,淺啜一口。
「妳經常煮紅茶喝?」
「嗯。」裴藍點點頭,放下杯子,「我父親很愛喝紅茶,嘴又刁,所以我從小就學著煮紅茶──可慣壞他了,到後來他非我煮的茶不喝,他──」她驀地一頓,原先燦笑盈盈的唇角一斂,黑眸漫開迷霧。
米凱望著,心臟驀地重重一扯。
他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那麼久沒有她任何消息,一向疼她愛她的父親肯定焦慮欲狂。
是他的錯!他不該將她軟禁在這裡,不該強迫分開這對感情融洽的父女,他不該……
但,他不能不這麼做啊。她明白嗎?他不得不這麼做啊,她明白嗎?灰藍瞳眸透過鏡片沉沉凝視她──她有一天會明白嗎?
他驀地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冷硬起心腸,「妳究竟來幹什麼?」
「我說了,請你跟我一起喝午茶……」
「妳忘了我們早上的爭吵嗎?」他截斷她,「我不信妳能若無其事。」
「我是──不能。」她深深呼吸,揚起眼眸凝睇他,「對不起,米凱。」
「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來跟你道歉,米凱。」她澀澀地,「我很抱歉早上對你說出那樣刻薄的話。」
刻薄。
米凱聞言,呼吸一緊。
該道歉的人其實是他。是他無法抑制內心狂烈的嫉妒,才以言語刺痛了她。
為什麼錯的人往往是他,可開口道歉的卻是她呢?為什麼他老要言不由衷說出一些會令自己後悔的話呢?為什麼每回一面對她,他的理智便瞬間消逸無蹤?他不明白……
「記得妳小時候嗎?」為了掩飾心神的激動,他啜飲一口紅茶,故意以半帶嘲諷的語氣說道,「妳小時候也這麼跟我道過歉,還一面哭呢。」
「是嗎?」裴藍微微一愣,不記得自己曾經向他道歉。
他看出來了,「妳想必忘了吧。」語音淡淡失落。
她聽著,心臟一揪,忽地衝口而出,「米凱,談談你小時候的事好嗎?」
他凝望她,良久,才靜定開口,「沒什麼有趣的。我沒有朋友,經常一個人待在房裡,十二歲以前連教育都是我父母請家庭教師為我安排,十三歲才第一次上學,在英國。」
「你在英國受的教育?」她有些意外。
「是。」
「哈斯汀也有不少好的中學啊。」
他沒說話,神情漠然。
她凝望他,嗓音低微,「在英國也沒有朋友嗎?」心底,莫名泛上某種酸澀。
「沒有,我習慣獨來獨往。」他淡淡回答,「何況我在英國也只讀了幾年書,之後就回來哈斯汀接掌家族事業。」
「家族事業?」
「嗯。」他簡短地答,看得出來不想多說。
她該怎麼辦呢?裴藍深深睇他,一股淡淡的絕望攫住了他。
如果他總是對她封閉心房,什麼也不肯跟她說,她又怎能找出他的心結,又怎麼改善兩人的關係呢?
她該──怎麼做呢?或者,她其實什麼也做不了……
「藍。」米凱凝視著她忽然變得疲倦的神情,「到底怎麼回事?」他啞著嗓子,終於問出盤旋心頭的疑問,「妳準備了奶茶跟點心,又故意營造輕鬆氣氛,引我談論自己──妳究竟想知道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