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鏡水
那被教訓的丫鬟摀著紅腫的耳,佇立了半晌,才恨恨地瞪著那黑暗的窗口。
「都是妳!要是沒有妳就好了!」她指著房間憤怒地大聲泣罵,然後跑走。
四周安靜了下來,只有孟思君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溫暖的春風徐徐地吹著,滿枝的綠葉隨著搖動。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地抬起手,將那扇窗給掩上。
「咳咳!」費了些力氣走回榻邊,她躺上去,臉朝著裡面,用棉被蓋住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
明明,已經春天了。
可是,那徹骨的冷,卻凍結了她的所有所有……
她真的覺得好冷、好冷……
「怎麼了,冷嗎?」
粗啞的男聲在她耳旁響起,有力的手臂在床被底下環過她腰際,傳達著暖意。
「不……只是作了個夢。」微紅了臉輕聲說著。嫁給他大半年了,她還是不太習慣。
「又作夢?」彷彿察覺她手腳過於冰涼,溫柔的一攬,他用魁梧的身軀包覆住了她整個人。「惡夢嗎?」他輕緩地撫著她的背骨,像哄孩子似地慢慢拍著。
埋在他厚實的胸膛中,她舒服地歎息。
「不,不是惡夢。」她柔道:「是一個……讓我覺得現在很幸福的夢。」
「幸福到想哭?」他細心地用粗糙的指抹丟她眼角旁的淚水。
「對啊。」她小小聲她笑。
聞言,他似乎長數了口氣。
將她的臉挪靠在自己肩窩當中,他低聲道:「妳會一直幸福下去,所以,別再亂作夢了。」
「嗯。」她輕應著。
她知道,他半睡半醒,說的話其實明早就曾忘記。但她更清楚,即使只是夢話,他也不會對自己說謊。
閉上眼,悄悄地也伸手抱住他。她想,她被冰封的夢,一定會慢慢地融化,慢慢地遺忘,總有一天,曾完全消失不見。
總有一天。
其三因果
「我要休妻!」
這房間藥味真重。他皺著眉,站在門口,沒有想知道她會有什麼表情的慾望。
真不知道爹在想些什麼,為了對朋友守約,結果犧牲了他。娶妻將近五年有餘,他們倆沒同過房,沒行過夫妻之禮,宛如只是住在同一個宅子中的陌生人。
囑咐下人買藥材給她吃,本以為她的身體會爭氣些,至少別病成見不得人的樣,後來輾轉得知她的情況,才發現這樣只不過是浪費銀兩罷了。這女人的不知好歹,令他十分不高興。
他都已經掏出了錢,試著想要幫她,是她自己不好,這副模樣只會拖累別人,不值得關心和疼愛,恕不得人。
之前是因為有太多家業上的事需要他學習打理,才沒空理會,不過現在他當家了,誰敢說話?
忍不住掩著口鼻,就連站在這裡,他就已經覺得是一件難忍的事,怎可能和她同住?他還想活久一點,不想沾了她的晦氣。
讓這種要死不活的媳婦進門,根本只是徒增笑話。
「明兒個,我會叫下人將休書遞上。」簡單交代一句,不願再多留一刻,也不打算聽她回應,他使轉身推門。
早走早好,明天以後,他和她之間,就不再有瓜葛,終於不必背著個包袱。
他已經安排好了,那陳員外的女兒如花似玉,雖帶有點嬌氣不願做小,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只要打發走了她,他就可以去下聘了。
妻子,果然還是要這種千金閨秀好。
「咳……咳咳!相、相公。」
聽到身後傳來氣弱的嗓音,言詞親暱,他眉峰更擰。
「我會給妳足夠的銀兩帶走,這樣妳答應了嗎?」還不改口?
她似是楞了楞,未久,才小聲地啟唇:「不……我,咳陔……我不是那個意思……咳咳:」好不容易順了氣,她的語音已然全部沙啞:「孫公子……我只是……咳咳咳……想說……謝謝你而已……」她有些飄忽地道。
謝什麼?謝他給她的銀子,還是謝他的忍耐?
只聽她好似縹緲地自語:「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自是要謝謝你的……」
他聞言暗忖:那可以省了去,因為這五年來,他運牠的長相都沒能認得。
一拂袖,他逕自離去,沒予回應。
翌日,他修了封休書,命管事拿去,卻不料管事回報,她已病逝。
沒有什麼哀傷的感覺,他甚至想著她為何不等出府再死,府邸中有冥喪,下聘的事又得緩一緩,給那些街坊知曉,還要被他們指指點點好一陣子。
真是麻煩!死了都還這麼麻煩。
幾經思量,他終究只放出了休妻的消息,沒說明她病逝府中。草草地喚下人處理,自己則早已去忙另樁喜事。
兩個僕工替她找了塊偏僻的地掩埋立碑,其中一個較為不忍的,好心地予以祭拜,不過那僕工還鄉之後,墳上就逐漸生草,一場大雨,更是讓簡陋墓碑上用木炭寫的文字沖刷消失。
墳,變成無名墳。
在他迎娶新妻子,而後又添增兩名小妾數個子女後,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墳曾經寫上了誰的名字。
……
「咳咳!咳咳!」
「拜託一下,你要咳別對著我咳,也不想想自己的口氣多難聞!」一名打扮入時、花枝招展的女子下了出租車,還對著車裡的人影繼續用那種不屑的語調道:「唉喲,你動作可不可以快點?拖拖拉拉的,我用看的都覺得受不了,我上輩子不知造了什麼孽,得這樣服侍你。你自己看:現在景氣這麼差,這病健保又沒給付,一個月要浪費七、八千塊還治不好,那些錢要是拿來給我買米買鹽,都不知道能吃多久。」
嘰嘰喳喳、嘮嘮叨叨,連出租車司機都看不下丟,瞧一眼那始終低著頭被念的可憐老公,忍不住開口:「喂,歐巴桑,妳說夠了沒?我們照表要多收二十元啦,妳錢不夠。」
「什麼歐巴桑,我才三十歲!」女子差點要尖叫了。
「三十歲四十歲都好,二十塊啦!」肖查某咧。
女子生氣地從零錢包裡掏了硬幣,卻因為用力過猛而掉了一地,發現旁邊有人在看,她火大地抓起一把塞進司機手裡。
「不用找了!」發現司機在笑,她更惱,等車開走後,轉頭對自己丈夫口囂:「都是你!笨手笨腳地杵在這裡,害我東西都沒拿好,你剛剛是沒看到那個司機在欺負我?就不會幫我出氣一下!」
見他默默地轉下瘦削的身子,撿著地上的銅板,她一把火瞬間湧上——
「你就是這樣!活像個癆病鬼,不管出了房門還是在房門裡,都一樣軟弱無能力!」想到為了那筆遺產和保險金才忍受到現在的婚姻,再見到他這副窩囊樣,她氣不過,揚起手來,不料被人從後面抓住。
「幹嘛啦!」她用力甩掉那箝制,一回頭,望見一張恐怖的兇惡臉,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
「小姐,大庭廣眾的,太難看了吧?」魁梧的男人冷著聲,更增添不少氣勢。
以為惹到哪方角頭的女人趕緊暗笑:「我是陪我老公來看病……」見對方眼一瞇,她抖落一地雞皮疙瘩,連忙朝著仍蹲在地上的丈夫道:「那、那我今天有事,你自己去看吧,結束以後自己回家!」
很捨不得地把錢包往他手中一放,一溜煙的落跑。
「搞什麼……」有著兇惡臉的男人皺眉。
「你嚇到人家了。」軟軟的女聲加入,沒什麼力氣的樣子。
「是她欺善怕惡。」嘖一聲,高大的身影蹲下,幫忙撿著零錢。「不好意思,我太雞婆了,害得你們夫妻吵架。」果然又犯了老毛病。家裡那張小風他們做好玩的童子軍海報又要流一筆……也不知道畫了幾個正字了。
「不……」始終低著頭的瘦弱男子總算慢慢地抬起頭,看見魁梧男人時先是想要後退,而後再看見那個有著虛軟氣音的女人,他倏地一震!
魁梧男人本是微訝他那種病重的臉色極為熟悉,按著又察覺他神色有異,使出聲問道:「怎麼了?」
「不……咳咳!沒什麼。」男子趕忙垂下眼道。
不知怎地,他看到女人的那一剎那,腦海裡竟浮現出一間昏暗的古厝。
那樣清晰,彷彿他曾經親自去過一般。
「先生?」魁梧男人撿完零錢,正要給他。
他很快地回了神,伸手接下,道:「謝……謝謝。」
「不客氣。」點個頭示意後,便輕輕地車起一旁的妻子,緩緩走離。
男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只是發呆似地站在醫院大門前,望著那兩抹背影,久久無法釋懷。
「十年修得同船渡……」等他發現時,眼眶已經微濕。
不論是被怎樣辱罵,他心底最深處總是不願出口反駁,現在才想到,或許……
是因為他上輩子欠了誰什麼吧……
又佇立良久,他才駝著咳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醫院大廳之中。
……
「妳在想什麼?」
「沒……我只是覺得,剛剛那個人……好像以前的我。」
「妳覺得他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