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鏡水
她應該是最明瞭那種悲傷的,不是嗎?
「妳真的清楚妳在說什麼嗎?」我忍不住開口。
真是奇怪,我應該要立刻判她打入畜生道,然後拘回前世的,但我為何卻想明白一個凡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我清楚:我清楚:她跟我一樣,但我不願看到她和我有相同的結果。我知道我自己再回去是沒用的,雖然我們兩個的命運很相似,可我相信她在另一個地方能找到另一條道路,因為……因為我們兩個執著的東西是不同的。所以找求你……我求你給她一次機會!」
我望著她那麼激動地訴說,不知怎地,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湧上。
人,都是這麼複雜的嗎?
在這殿前,有多少人想活卻不小心死了,又有多少人想死而不願活著。
上天賜予生命,上天收回生命,不論如何做,都會有人怪罪神明。
他們怪上天不長眼,但誰又知道,即使神明看到了人世間的苦狀,也不曾同凡人般有任何哀傷之感。
人為什麼不像其它動物,生老病死,就這樣過其一生,不會有怨,不曾有恨:相對的,也不會有喜有樂。
悲傷,憤怒,遺憾,冷漠……甚至恐懼。
在這裡,我看過太多大多。但我卻仍不能全部瞭解。
有的人很傷心卻在笑,有的人很生氣卻故作不在意,有的人很害怕卻還是要逞強。
口是心非,顛倒黑白。
人的七情六慾,為什麼會如此複雜?這樣不是很辛苦嗎?
一個凡間的弱女子,怕得連聲音都在抖,為什麼還站在我面前,這麼努力地關心她的前世?
這就是人嗎?除了自私自利,除了相互傷害,除了貪婪好鬥,也有這種願意用自己的全部去換得他人幸福的人嗎?
「妳不後悔?」等我發現到的時候,已經出了聲。
她先是一頓,隨後牽起一抹快樂的笑,不知為何,我竟覺心口一緊。
「我不後悔。她是我,我也是她,如果我不能幸福,至少,我希望她可以。」
某種聲音,在我腦海中不停地迴盪著。
什麼呢?究竟是什麼呢?
彷彿,是十分十分久遠的聲音……
我沒有拒絕,任憑她被帶走,喝下孟婆湯,暗許這個替身輪迴。
甚至介入人間,施了法,弄出聲響,吸引那男人的注意力,讓他察覺到奄奄一息的前世,然後救了也。
我想不通自己的行為代表什麼,只是感覺那名凡間女子說話的語調起伏讓我極為懷念。
我深知,有七情六慾,才能夠擁有那種特質。
做人,好嗎?
也許……比沒有七情六慾的神好吧?
我不禁有了異樣的感觸。在心底自問:為何我會做這種沒有意義、道理的事?
才憶起,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幾百幾千年以前。
我,也曾經是個「人」。
其二夢
「唉,討厭,我真不想來這兒。」
「誰想?真怕這病會傳染……嘖!被派來服侍少夫人,真是倒霉透了。」
「可不是?我真不懂,怎麼有人臉皮這麼厚,死賴著不走。也不瞧瞧自那個樣,只會給人添麻煩而已。」
「就是說麼,本來咱們好好的,從她來了以後,好像什麼都不對勁了。真希望她能有自知之明,快點還這裡一個清靜。」
「聽說最近府裡又收了幾個新丫鬟,管事的一定先派過來,到時咱們就可以不必做這苦差事了。」
「真的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交談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昏暗的狹窄房間內,孟思君躺在榻上,一雙凹陷的眼始終不曾閉上過。
「咳咳|」深怕自己真會傳染給府中的人,她吃力地拉過被子掩蓋那咳聲。
好不容易鬆了口氣,她慢慢地轉移視線望著窗口,發現又已經到春天了。
第幾個了呢?來這府邸後,她已經逐漸遺忘了時間的流動。
除了那扇窗和這間房,她什麼也看不著。
門邊還擱著幾碟不怎麼新鮮的飯菜,空氣中一種食物發酸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又咳了咳。
那些已在府裡一段時間的丫鬟討厭她,常常把木盤放在門邊後就走了,好幾天都不會再來。
她有沒有吃,或者能不能吃,她們不曾在意。
今兒個也是。她還是沒能和她們照到面。
她真想……真想和她們說說話……如果她不咳不病了,她們會願意和自己說話嗎?鈐鈐、鈴鈴……
神思有些恍惚了。她分不清昏還是睡,只是感覺好累……
一陣陣鈴鐺聲,又將她拉了回來。本以為是作夢,因為,這裡鮮少有人會來,但那鈴聲只是逐漸接近,讓她清醒了些。
誰呢?
撐坐起身,她注視窗外。兩條小小的身影伴隨著嫩嫩的笑聲出現,再定睛細看,是一對衣著相同的雙生子。
依稀記得,曾聽說過孫家的親戚里有這麼一對可愛的龍鳳胎……
「嘻嘻!」雙生子其中之一,像是發現了這窗口,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
孟恩君見狀,下意識地往後躲進暗處,怕那孩子看到她會怕,也擔心自己真會害他們生病。
「呼、呼!有沒有人?」小女娃兒踮起腳尖,就這樣搭著木窗,想看看裡面有些什麼。
另一個男孩兒本來也是有興趣的瞧了瞧,發現什麼響應都沒有以後,就走了開。
孟思君忽然想到屋旁有個水井,要是他在那玩耍,會有危險的。
顧不了那麼多,她連忙出聲喚道:「別去。」
小男孩聞聲回過頭,小女孩則吏拉長了脖子往內看。
兩雙大眼睛努力地瞅著她的方向,她有些怯懦:不過因為擔心他們會跑走,還是緩緩地扶著寢柱站起。
「那邊不好,別去。」她柔聲道。還是不敢走到較為明亮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糟,跟個兒一樣,連自己都覺得恐怖,她不想讓這兩個可愛的孩子驚嚇到。
「啊,是一個姐姐!」女娃兒抬起手來先指著她半隱的位置,開心地叫道。腕上一對金鎖鈐煉,隨著動作鈐鈴鐺地響,煞是好聽。
「哪裡哪裡?」男娃兒推開自己姊姊的頭,搶著觀望。手上也有同款的鈐煉。
「啊,好痛!」她不甘心,反推回去,一來一往的推擠,就要打起來了。
「小心點。」真怕他們弄傷了自己。孟思君忍著衝出喉問的咳,扶著牆,很慢很慢地走近幾步。「不……不要這樣,撞到頭就不好了。」幾個月沒和人說話了,她有點不知怎麼應對,唇角淡淡的揚起,卻又頓悟他們根本看不著。
兩個孩子的笑好可愛,聲音也很好聽呢……他們會不會接受她?會不會?
「啊!」見裡面的人總算有了動靜,女孩兒忽地高興地大叫一聲,卻又把孟恩君遲疑的步伐逼了回去。
「妳為什麼要躲在這裡?」男孩的面容非常稚氣,但言語卻故作老成。
孟恩君一愣,隨即輕聲道:「因為我病了。」
「病了?」女孩漂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伸手進懷中摸出一個小鈴鐺。
「給妳給妳!娘說神明會保佑。」她搭著窗,端起小手。
孟恩君望著躺在小小掌心裡的鈴鐺,明明知曉女孩兒的這個舉動並沒有想得那麼多,但視線仍是模糊了。
「那是妳的,我……我不能拿。」
「沒關係,我還有很多喔。」她愉快她笑著。
「我……」一種深深的渴望,讓她盯著那個鈴鐺不放。在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走近了窗邊。
顫抖的指尖極慢地向前伸出,外面的光漸漸地照射在她只看得見骨頭的手背上,她清楚地看見那知白紙般的膚色下有著青青紅紅的醜陋痕跡,那一瞬間,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好猛。
會不會接受她?會不會?
「唉呀:我的天啊!」
「啊:」孟恩君才正觸到那鈴鐺,就被人從中打了掉。
圓圓的鈴鐺摔在外面的石板地,她沒按著,兩個孩子也立刻被人抱離。
「我還道舅爺約兩個寶貝跑哪兒去了,結果居然是到這裡來了!」管丫鬟的大嬸急忙揮手,命長工趕緊把那兩個小祖宗抱走,自己則掩著鼻,拿出帕巾抹著手。
孟恩君只能看著他們被帶離,什麼都來不及說。
大嬸甚至沒把視線移到房內看一眼,壓根兒就當那裡面沒人。退了幾步,她一話不說,對著旁邊一名丫鬟就賞了個大巴掌,尖高的嗓子罵道:「妳是怎麼做事的?!叫妳顧兩個孩子都顧不好,明明就交代了要好好看著,偏偏還讓他們跑來這種地方:讓老爺利夫人知道了,誰來擔這責任?要是那兩個寶貝得了病,妳就等著被趕出門吧?」
語末,還用力地扭了丫鬟的耳朵一把,丫鬟立刻疼得流下眼淚。
「別……」孟恩君氣弱地撫著胸,想開口,但那大嬸已經轉身就走。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大嬸走回幾步,丟下自己手中的帕巾,連同地上的鈴鐺踩著,一起踢到草叢裡,才滿意地離去。
從頭到尾,她都當孟思君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