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我見猶憐

第13頁 文 / 鏡水

    他看著她,回答不出自己的感覺,心中隱隱認為——好像沒什麼差別。

    「莫姨,為什麼我沒有爸爸?」

    小學三年級,他忍不住又問。發現同學之中,就算不跟爸爸住在一起,也都會有媽媽,像他這樣沒有雙親,甚至不知道雙親長相、是誰的人,只他一個:這今他恐慌。

    婦人蹲下身,還是那樣和藹,摸了摸他的面頰,輕問:「只有莫姨不好嗎?」

    他頓住,很用力地思考後,搖了搖頭,認真道:「很好。」因為她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婦人望著他,笑了。

    國中一年級,他第一次跟人打架。他能夠忍受別人說他是個棄嬰,卻不能接受有人嘲笑莫姨設立的收容院根本是貧民窟。

    他狠狠地跟那幾個傢伙打了一架,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制服被完全扯壞,他帶著激戰後烏紫的面頰,坦著胸膛,不理會街上的竊竊私語和怪異視線,大步走回家。

    「莫姨,我肚子餓了。」站在廚房門口,他如同往常這樣說著。

    穿著圍裙的婦人回過頭,睇著他破破爛欄的制服像是抹布一樣掛在身上,她的表情仍是不變的溫柔。

    「今天吃咖哩飯,你先丟準備碗筷,順便把曉生也帶到飯廳。」

    曉生是他第一個無血緣的弟弟,剛滿週歲,昨天還流了半缸口水在他課本上。

    他才轉身,準備朝房間走去,背後就傳來婦人混雜著切菜聲的緩語:「對了,你是輸了,還是贏了?」有著笑意。

    他楞了下,隨即神氣地握拳舉高手揮向頭頂,「當然是贏了!」

    隔日,他穿著縫補過的制服準時去學校,從此再也沒人敢惹他。

    國中二年級,他開始打工,自己賺取學費,以減輕莫姨的負擔,讓她可以照顧更多需要幫助的小孩。他用功唸書,只因為想考上學費低廉的公立學校。

    而後他選擇了沒有立即聯考壓力的五專,更可以兼好幾分差,薪資足夠養活自己,外加一個小毛頭;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成了業餘保母。

    再之後,莫姨年老的父親安詳過世,留下一小筆遺產,她存了起來;按著,人口漸漸增多,屋子的空間變得狹窄;他的育兒經也幾乎到了可以出書的地步。

    他不曾疑問過自己為何必須做這些裡,只是一種很自然的習慣;餵他們吃飯,哄他們睡覺,帶他們上廁所,教他們穿衣服;看著小小的孩子逐漸長大,他有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

    就在不知不覺中,他從孤單一個人,變成擁有許多親人。

    他想親手蓋一間房子,想買下那塊租來的土地,強烈地想要擁有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

    如果他的錢能多到買下孤兒院那塊地,莫姨就可以不用每個月支付租金而辭掉餐館的工作,好好休息。

    他拚死苦念,以專科畢業的學歷自修考上建築師執照,然後,去工地做工。

    一磚一瓦,他都要親自建構;他是個榜樣,必須努力地、踏實地堆砌這些他曾經走過的道路,好拓開一條更寬闊的路給那些孩子去走,然後告訴他們:他們一樣也可以做到。

    他學,他吸收,他做一堆粗活換取建造知識。

    省吃儉用,不在多餘的錢在自己身上,只為做他唯一想做的事。

    曾經,他是個連親生父母都不要的小孩。

    如果他不是被丟在馬路旁,那麼他就不曾遇見莫姨,就不曾擁有那麼多可愛的弟妹;他的人生,也就不會是這樣。

    他珍惜現有的一切,包括這個人人憐憫的孤兒身份。

    「咳咳……」

    才走進玄關,沒見到半個人影,倒是先聽見好久不見的咳嗽聲。他隨手放下買給莫姨和小鬼們的新年禮品及食材,側過頭,往聲音來源走去門口。

    一抹白色的身影坐在後門廊外的階梯上,抽動著肩膀,長長的黑髮散落在她有些青白的頸間。駱暘一愣,正想走上前,就見對面廚房走出一個人。他猶豫了下,最後選擇站立原地。

    「嗚……咳咳……」孟思君紅著眼,拚命地吸著鼻子,喉問的灼痛,讓她微紅了眼。

    「大姐姐,妳不要自己坐在這裡生氣嘛。水給妳,要吃藥了。」小風用雙腕捧著盛著溫水的玻璃杯,遞到她面前。

    她微吃一驚,連忙接下,一怔,對上他大大的笑眼。

    啊!她怎麼老忘了,小風是很厲害的,比她還有用好幾百倍,根本不用她操心。

    垂低頭,她望著杯中的水波,表情是不甘心的。

    前幾天,她因為突然胸口悶疼的緊,才勞煩莫姨帶她去看大夫……看醫生,檢查拿藥!這一次,只不過是天氣涼了些,她就染了風寒。

    為什麼?為什麼她又病了?為什麼身體一點都不聽她使喚?

    她以為現在的自己可以跟以前不同,結果卻什麼也沒變。

    她真的好不甘心!

    這個別人的軀殼根本沒有用!昏迷的時候,那個冷淡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一個嶄新的人生、一次重來的機會,原來都是騙人的。

    她的心疾依舊沒痊癒,縱使她吃再多藥都是枉然;不論她多努力想要做些什麼,只要一生了病,統統都會失去!

    就像花圃裡的小綠芽,她才躺了幾天沒澆水,就都枯萎了,猶如在諷刺她之前的盼望一樣。

    嶄新的人生?重來的機會?她只看到另一個可悲的自己!

    「你要聽醫生的話,病才會好哦。」小風用手臂夾著藥包,微笑拿上前,卻見她撇開了臉。

    「咳……我、我不吃。」她不要再吃了,那些藥丸子,每每讓她反胃,就算勉強吞了下去,她還不是就這副模樣,一點改善都沒。

    即便是換了身體,一切都仍跟以前一樣,她的命運依舊只能在同一條路上不停打轉,不停繞圈。

    「大姐姐……」小風歪著頭,眨了眨眼。

    「我……我不要吃。」明知自己對個孩子鬧彆扭很沒道理,孟恩君還是忍不住自暴自棄「再怎麼吃也不會好的,我——」

    一股無法忘懷的深切怨怒翻湧著,激起她盡力想遮蓋的一角黑暗,像是毒液般不停擴散,深深地侵蝕那最深層、最不可碰觸的脆弱;她將杯子握得死緊。

    沒人能體會的。

    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打擊,這種無法言喻、莫可奈何的憤恨,攪得她的心扭曲變形。

    有誰能理解?

    每天睜開眼睛,就要面對擺脫不掉的痛苦和惡夢,不論她再怎麼誠心祈禱,再怎麼勉強努力,身體依然不會好,更不曾有人接受她。

    結果都還是一樣的!

    或許過一陣子以後,連這裡的人也會開始厭惡她了。

    對了,反正她認命,就讓這個軀體像從前那般破敗下去好了,她就可以再丟棄,說不定這一次會成功,就如「她」——

    一張凶巴巴的男人臉突地浮現腦海,曾經那樣嚴肅地告誡過她、那樣認真地看進她的雙眼——不能忘。

    她整個黑暗的意識劇烈一震,猛然清醒過來。

    啊!

    宛如什麼符咒被解了,原本充滿負面情緒的思維一片空白了。

    剛剛……她在想什麼?又想殺掉自己來逃避嗎?她居然……差點做了駱暘最看不起的事。

    鬆了緊按在杯緣的手指,她無聲地喘了口氣。

    好討厭!好討厭自己……她怎麼會如此糟糕!

    不會有人喜歡她這種病惡又懦弱的模樣的,連她自己都看不下丟……棄……反正也沒人瞭解……

    她抬手蒙著臉,好似這樣就能遮去那醜陋慚愧的心思。

    「小風,你……別看我,我、我好醜。」真的好醜!

    她難過地自責。這個詞人獻的「她」又出現了,她不想給純淨的小風看到。

    小風的頭仍是傾向一邊,像是想到了什麼事。一會兒,他放下藥,坐到了她身,「大姐姐,妳不醜。不要沮喪嘛,遇到困難,要勇敢一點啊。」大哥教的。

    她只看得見骨頭的指節,和牠的面色如出一轍地蒼白。

    「我老是給人添麻煩,我不喜歡這樣。」她悶著沙啞的嗓音生氣地說著:「我不像妳那麼堅強,能做那麼多事,我好沒用。」來到這個世界後,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振作起來,也的確快樂了些,但……是她變得貪心了嗎?

    本以為會有所不同的,本以為能看到一些希望的,最後,卻還是那般挫敗。

    而且她變得不知足了,所以才會漸漸變得面目可憎。她垂首,覺得自己好難小風睇著她,良久良久,才緩緩地牽出一抹笑。

    「大姐姐,我一點都不強的。」他慢慢地、用稚嫩的語調說道:「我學習自己穿衣服、學習自己用筆寫字、學習用手腕作任何事、學習東學習西,不像大家那麼方便,所以常常也會覺得累啊。」聞言,孟思君整個人有一霎的僵硬。

    他學她,還住自己膝蓋,縮成一團小球兒。

    「而且,我很愛哭喔。」他害臊地抿了抿嘴,才小聲說道:「以前走在路上,有人指著我說我是怪物的時候,我也是曾跑回家偷俞躲在棉被裡哭的喲。」僅是一瞬間,她詫異地瞠大眸,極為錯愕地轉過臉,只見他依舊是那一張陽光般的容顏,對著她笑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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