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段小樓
配合著抑揚頓挫的語調,杜乘風那洞悉人性的聲音,像是一道臘月的北風突然從頸子裡灌進去,讓人全身起了寒顫,即使再怎麼鎮定的人,也會覺得不知所措。
「你……你想太多了,我並沒有在害怕……」
「有,你有,你的手心全是汗,你的眼神在閃爍,梅兒,這件事……該不會與你有關吧?」他悄悄地用僅有兩人能聽得見的聲音問元梅,還不忘一面替她顧及顏面,頻頻對其它的人微笑點頭,要他們可以暫時休息,專心吃飯。
事情演變到今天這般田地,她若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誠實地把事情全招了出來,她絕對是無地自容,而且在兩家間的地位從此一落千丈,她不能冒這個險,她也冒不得這個險。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將錯就錯,抱著孕婦走獨木橋的心態,鋌而走險試試看了。
「少用臆測的事來污蔑我,你現在心裡想的每件事情都是錯誤的,好,我願意陪你去苗疆,但你得給我三天的時間,到吳江的醍飄居,將二妹迎菊的店交代交代,再把帳冊仔細地交給啞叔,這樣行嗎?」為了消除杜乘風的疑慮,她只好再以謊圓謊,以求暫時的明哲保身、
有了元梅這句話,杜乘風哪好再說什麼,大概是她真的有太多事絆著,他實在不該妄加臆斷,確實有失公道。
「或許是我真的想太多了,那我們就快開動吧,飯菜涼了可不好吃了。」杜乘風夾了只燒鵝腿放進元梅碗中,一掃剛剛銳利質疑的眼光,那呵護備至、關懷體貼的神情及動作,讓一旁眾人看了,也都認為他們溝通得宜,應該是雨過天晴才是。
看著碗裡那只香噴噴的燒鵝腿,元梅可說是一點食慾也沒有,剛剛那句話雖然可以讓她暫時脫困,卻是治標不治本,將來延續的問題恐怕更讓她更陷入萬劫不復境地。
唉……她有如嚼蠟般地啃著那只燒鵝腿,在她心裡頭,莫名地浮起一道小小的念頭……
就這三天的時間,她非要想出個辦法,讓自己脫離這場險境不可!
第四章
余園的北廳,一直是元梅處理帳務的所在。
平時的她,總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翻閱著從各地送回來的一迭迭帳冊,即使在炎炎夏日,不管帳目多麼繁雜,羅列的條目多麼細瑣,她還是能條理分明,頭腦清晰地一一核對審結。
但是今天,整個北廳的氣氛與往常不同,就連幾名要送帳本的丫鬟,也嗅出這樣不尋常的味道,就算是為元梅送杯茶水,也是老鳥推給菜鳥,菜鳥相互推諉,能不進北廳就盡量別進北廳。
「春枝姊,拜託你啦,這杯參茶就麻煩你替我送進去,這個月胭脂水餅的錢,我來替你出,好不好嘛?」芳齡十五的小丫頭柳意,在走廊上徘徊不去,見到另一名丫頭走過來,連忙笑嘻嘻走上前去。
春枝早就聽聞風聲,梅姑娘今天情緒與往常判若兩人,早上竹波送帳冊給她,才不小心碰到她寫字用的硯台,就被狠狠地責罵一頓,中午桂岫替她擦拭桌椅時,不慎讓她那盆迷你榕樹的葉子掉了一片,就被指責說工作怠慢,讓好好的一株盆栽,整體的協調性都破壞掉,成為不倫不類的怪樹,還要地整盆拿出去丟掉,免得看了煩心。
這種種吹毛求疵的怪現象,讓整個余園風聲鶴唳,個個丫鬟、婆子、園丁、長工都繃緊神經,紛紛猜測梅姑娘是中了邪還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會出現這樣異於平時的現象。
「柳意……柳意……哎呀,你怎麼還在這裡,梅姑娘要的參茶你到底準備好了沒呀?」負責余園衣杓清洗的秦大媽,挺著圓滾滾的水桶腰,氣喘如牛地來到兩人跟前。「我的天啊,你還有時間站在這聊天,梅姑娘要的參茶……參茶呢?」
「在……在這裡呀。」柳意雙手顫抖地端著托盤,上頭的茶碗還不停發出咯咯的嘎響。
「那準備好了就快送去呀,你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麼,梅姑娘今天心情極差,你還不知道嗎?」經驗老道的秦大媽,一張臉皺得比麻花卷還皺,粗啞的聲音簡直快嚇壞了柳意。
「好……好啦,我這就送去了。」該來的躲不掉,這是她自己的命,沒理由要別人來替她承擔。
一群人偷偷摸摸尾隨在柳意後頭,每個人都膽戰心驚,想在第一時間知道柳意會遭遇到什麼樣淒慘的下場。
只見她全身發抖,冷汗直流,小繡花鞋才踏進北廳的門檻時,那茶碗與杯蓋碰擊的聲音,更是響得驚人。
從這門口到梅姑娘的案桌前,怎麼會這般漫長遙遠,柳意戰戰兢兢的走著,原本以為就快要完成任務了,誰曉得元梅突然投來的一記寒芒,害她心一驚,腳步一滯,一記清脆的杯盤碎裂聲,便整個在北廳裡響徹開來。
啪啷!
望著地上碎裂的殘破杯屑,柳意的臉整個被嚇呆了,廳外的眾丫鬟姊妹們,個個是為柳意的下場感到驚慌,祈禱的祈禱、飲泣的飲泣,但仍舊束手無策,沒人敢在這節骨眼上,前去為柳意妹妹說上幾句好話。
「梅……梅姑娘,對不起,我馬上收拾乾淨,再去替您換一杯新的來。」柳意不敢直視元梅,匆匆地蹲下身子,忙撿拾地上的破杯殘碗。
可能是太過緊張了,粉嫩的小手才一接觸到碎杯片,馬上就被劃出一道血口子,鮮紅的血筆直的從傷口滲了出來,與潔白的瓷杯成了明顯的對比。
柳意雖然感到疼痛,卻不敢叫出聲來,這時,元梅突然蹲到柳意身旁,拿起自個兒手中的絲絹,替她將劃破的傷口給包紮了起來。
「你去把傷口清理乾淨吧,要是不慎化膿發炎,可就不好了。」出於意料地,元梅的態度竟是這樣輕聲細語,讓柳意當場愣住,還以為自個兒耳鳴聽錯了。
「梅姑娘,我……」
「下去吧,我不責怪你,這裡我來處理就行了。」元梅態度出奇地平靜,她一一揀拾地上的碎片,但柳意看得出來,她心事重重,肯定是有著極麻煩的事在困擾著她。
她也不好多問,趕緊將幾片碎片整理乾淨,便匆匆迅速離去:
望著地上一攤潑散的水印子,元梅的心情更是五味雜陳,答應杜乘風前往苗疆的時間只剩下最後兩天,到現在她還想不到半點法子,她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徬徨無助過,以往有什麼難解決的事,還有三位妹妹可以商量,可是現在,三個妹妹全出嫁了,爹爹又遠在西川的別館避暑休養,只留下她一個人,守著這偌大的園子,空空蕩蕩,讓一向給人有堅強形象的她,也不禁感到一陣落寞湧上心頭。
一雙黑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面前,元梅抬眼一看,很快地收拾起感傷的神情,重新回到案前坐著。
「啞……啞叔,有事嗎?」她勉強擠出一抹笑意,並且刻意將頭側向一邊,以避過啞叔銳利的直覺。
即使元梅擺出一張粉飾太平的表情,但啞叔並不是笨蛋,從小看著這四姊妹長大的他,怎會分辨不出她們臉上的喜怒哀樂呢?
「有心事?」他以手語問著元梅。
「沒……沒什麼,只是想起三個妹妹皆已出嫁,有點想念她們罷了!」為了不讓啞叔進一步生疑,她馬上將話題轉開。「喔,對了,懷生碾米廠跟咱們借了七百石的新米,說好要月底還給咱們的,不知……」
一隻大手將帳本整個闔了起來,瞬間也打斷了元梅的思緒。
她呼吸沉重地將頭緩緩抬高,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懼怕面對啞叔的目光。
就這樣,兩人對看好一會後,元梅這才壓抑下住內心的自我責難,在啞叔面前,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道了出來。
聽了元悔的陳述之後,就連江湖經驗一向老練的啞叔,也不禁搖起頭來,這將近三百萬兩的損失,可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只怕讓多福多壽兩位長老及元梅的三位妹妹知道,她這當姊姊的,將來在家裡的地位,肯定是一落千丈,嚴重一點,可能還會影響到姊妹間的親情,甚至得不到整個陸氏宗親會的諒解。
聰明一世的元梅,卻糊塗在這一時,啞叔不禁想著,這三年下來,她和杜乘風之間的意氣之爭,依舊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如今,爭到最後,則害到自家人身上,也許,這是冥冥之中,老天爺要他們中止爭鬥的徵兆吧!
看到她茫然無助的樣子,啞叔也不好嚴加苛責,這時,在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衝到案桌前,拿起筆來,在白紙上寫下「竹波」兩字,接著在另一張紙上,則是寫了個「馬」字。
這竹波是家中的丫鬟她是知道的,可啞叔又寫了個馬字,這是代表著……
喔,對了,竹波的父親是蒙古人,因此她小時候就學了一身精湛的馬術,日行百里對她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加上竹波在她身邊工作也好幾年了,是個可以值得信賴的心腹,有她來幫忙,她應該是可以放心的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