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芭芭拉·卡德蘭
浪花噴起的水珠不停地灑在她臉上,有時她不得不擦乾噴進眼裡的海水,才能繼續前進。終於,她抵達了德斯坦躺著的地方。
他紋風不動地靜靜躺著,她閃過一陣子驚駭:他會不會死了?
他的前額有道創口,還在流血,顯然是被一大塊石頭擊中。當她在清除覆蓋他身上的石塊時,她很擔憂不知他摔斷了幾根骨頭。
她想或許他的馬靴可保護他免於摔斷足踝,別的地方可就難說了。
濺起的水花略略沾濕了他的外衣,還好並不嚴重。
她聽到一聲喊叫,抬起頭,看到綁好的毛毯正落在身邊約三英尺處。
她解開捆綁的繩子,把兩條毛毯覆蓋在他身上,並輕柔地把枕頭塞在他頭下。
他完全不省人事,她不知是否該試著倒一點白蘭地到他嘴裡,然後她否決了這個想法。
她把他身上的石頭碎屑都清乾淨了。然後查看他身體下面有沒有夾著石塊,那會使他更不舒服的。
她無法再做更進一步的努力。
太陽西斜。她發覺今晚勢必留在這裡,陪他渡過。
就算風浪在一兩小時之內平息,船在黑夜中也不可能駛進這岸邊。
這附近有許多暗礁,除非是大白天,否則很不容易閃躲。
羅琳達相信第二天代理人一定會想盡辦法前來解救他們的。
現在她不僅要保住德斯坦的生命,也得保護自己,免受海風與海浪的侵襲。
她輕柔地摸摸他的手和臉。
她覺得緊閉著眼睛的他顯得十分年輕,他以往加諸她的一種咄咄逼人氣勢消失殆盡。她一點也不覺得他有什麼可怕。
事實上,她反而湧起一股憐憫的感覺——現在他無法自尊自大、高高在上,也無法再用權威口氣命令她了。
反而他是一個因為她的疏忽而受到傷害的人。
她的確十分痛心,她不斷地責備自己為什麼帶凱撒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
如果她不那麼任性,就會避開這種危險的地方,凱撒也就不會跟著她走近崖邊而發生意外。
「從我結婚以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錯了,」羅琳達輕微地嗚咽著。
她想起昨天的行為和她對愛喜兒的殘酷。
她顫抖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深深的自責。為什麼她一直都這麼放縱任性?這麼令人不悅?
「我絕不,」她發誓,「絕不……再穿戴馬刺了……絕不!」
由於極度的哀傷,她不自覺地靠近了德斯坦。
她憂急他的傷勢,驚駭地記起八年前,有兩個村裡的小孩因為想採集巖壁上的鳥窩而失足跌死。
「他們是小孩子,」她告訴自己,「德斯坦是個成人。」
可是她還是害怕。
天色逐漸陰沉,她告訴自己最理智的辦法是盡量靠近她丈夫,這樣至少兩人可互相溫暖。
要靠近他的最簡單辦法是把她的手臂枕在他頭下,這樣兩人可以共用一張枕頭。
她把兩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現在她用第三條毯子把兩個人都蓋起來,她把毯子盡量往上拉,只露出他們的臉好呼吸空氣。
她的手臂環圍著他,把他更拉近些。當夜幕完全籠罩時,她無法看清楚他,只感到他的頭倚在她胸前的重量。
「一切都會……好轉的,」她低聲說,就像在跟個小孩說話。「如果你跌斷了骨頭,他們會……醫好的。雖然你……昏過去了,可是很快……就會好的。」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喃堝低語凌越濤聲,無論如何,在這一片陰森的黑暗中總是一種慰藉。她繼續說著:「你是強壯的……遠比大多數人強壯……這對你不會構成什麼傷害……雖然你會感到痛苦……那也只是暫時的。」
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這是個深沉的黑夜。羅琳達突然一陣悚懼,不是怕這份黑暗,而是怕德斯坦可能會死在她懷裡。
他是這麼靜止,她伸手觸摸他冰冷的面頰,然後滑進他外套裡,解開他襯衫的扣子,慌張地尋找他的心跳。
他的心臟仍在跳動,她感激地啜泣著。
她不覺得把手放在他赤裸的身體上有什麼奇怪或不對。所以她的手仍停留在他胸前,感受他肌膚的溫暖與平滑。
「一切……都會好轉的,」她低聲說;「你會……活下去的……你會……活下去的。」
她把細柔的臉貼近他,感到他的臉冰冰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說:「你……一定要!我要你活下去。」
然後她知道,她所說的正是心中的真話,她希望他活下去!他希望跟他在一起,她再也不恨他了!
她枕在他頭下的那隻手有些麻痺,但是她絲毫不想抽回來。
時間慢慢流逝,羅琳達始終沒有睡著。她一直覺得只有保持清醒,才能保護與看護她懷中的男人。
這麼緊緊地靠著他,令她有一種從未領略過的奇異感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與男人的親近並不是那麼討厭。
「他需要我,」她想,「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給他像我現在所給予他的東西。」
她感到她整個人都挺身起來保護他,使他活下去,而唯有把整個身心奉獻給他,才能完成這樁神聖的任務。
她有一度幾乎睡著了,猛地驚醒過來,再慌忙地測度他的心跳。
她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背叛,因為她幾乎中斷了她體內源源輸給他的力量——她心想。
破曉之前,她發覺自己正在祈禱。
「神哪,賜給他健康!讓他的昏迷永遠成為過去……讓他不受寒冷與潮濕的侵襲。照顧他、保護他,就像我一直努力去做的一樣。」
這段禱文完完全全是從她的靈魂深處發出來的。
模糊之中,就像神接受了她的訊息,濺起的浪花不再像先前那般可怕。
此外,她一直都在溫暖著他——她一直確定著。
天色逐漸泛白,整個晚上,她只能聽到海濤衝擊巖壁的聲音,而無法瞧見任何東西。現在那種排山倒海的聲音逐漸平息,僅僅發出迴旋的低吟。
晨曦的激光驅走了黑暗,海上風平浪靜。
洶湧的波濤與飛濺的浪花都成為過去。
平緩的海浪輕柔地拍擊著岸邊,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獲救。
她的手仍然放在德斯坦胸前,她想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晚上是如何渡過的,她卻永遠無法忘懷這一夜。
「我照顧了你一晚,」她輕聲地說。
她簡直像在對她的兒子說話,而非她的丈夫。
他曾十分需要她的照拂,而她也盡了力,現在他躺在她的懷裡就像個嬰兒。
她在想,有朝一日,抱著自己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
「當我有了孩子,」她想,「我絕不會讓他感到沒有人疼愛他。」
她從小就似乎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她的父親一直想要個男孩,生下羅琳達後,父親很明顯地時常把不滿發洩在她身上。
她母親也沒有滿足她渴求的母愛——母親完完全全唯父親馬首是瞻,父親對羅琳達的厭惡使得她十分懊喪,為什麼沒有生下一個男孩。
「從來就沒有人愛過我,」羅琳達告訴自己。
她突然領悟到,這就是她一直不斷地放任自己,表示自己一切都不在乎的癥結所在。
「我是自我滿足的!除了我自己,我誰都不需要!」她時常這樣大聲喊。
但那不是真的,她一直在追尋一個需要她付出愛的人。
絕不是肉慾之愛——她認為那是污穢的——而是一種深沉的、自我奉獻的愛、完完全全超乎肉體的精神之愛。
一種女人所能付給她的孩子或是需要她的男人的靈魂之愛。
「那是我一直想望的,」她告訴自己。
她感到太陽的第一道金光閃爍入眼,她抬起頭。她看到一艘小舟上有六個人划著槳,在他們的方向駛來。
現在他們可以回家了!
等小船停泊在他們所在的岩床下時,她緩緩地坐起來,輕輕將麻痺了的手臂從德斯坦的頭下抽出來。
當她這麼做時,她發覺她多麼不願意離開德斯坦——因為她愛他!
往後的幾天——羅琳達事後想起——簡直象場噩夢般。
大夫是從法爾茅斯請來的。代理人向她保證,他是鄰近百哩方圓,醫術最精湛,經驗最老到的醫生。
可是羅琳達覺得,他好像對德斯坦的傷勢毫無把握。
「他可能斷了兩三根肋骨——我不十分確定,」他說:「他身上有許多地方都瘀傷了,而且左腕扭傷得很厲害。」
「他還沒醒過來,」到了第三天,羅琳達說。
大夫聳聳肩。
「震盪通常很難說定,夫人,你先生還算十分強壯。如果他頭先著地,還可能引發一些併發症。」
「什麼樣的併發症?」羅琳達追問。
大夫解釋得不很清楚。
他談到腦出血,說這很難判斷,並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有個人昏迷了三個禮拜,還一度暫時失明。
這真令人喪氣,羅琳達後來獲得的結論是這個大夫對內傷幾乎毫無研究。
大夫走後,她走到德斯坦寢室,哀傷地看他靜靜躺在那兒。她無法與他作任何心靈的交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