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岳靖
「呵呵──」祭元祠意態慵懶,笑著跨越家譜室的門檻,眼光掃過沿牆排開、空著的兩列邊座。「還有人缺席嗎?」
羅懇緊跟在他背後,慎重其事地關上兩扇厚實門板。
深夜的家譜室裡,白煙濃厚,燭火、吊燈光芒如水暈布,將天花板的大理石浮雕,染點出神秘的色彩。一名瘦骨磷絢的女子身著碎花長袍,面對門口,以參拜中的虔誠聖徒姿勢,伏倒在廳堂中央。老傢伙照例坐在香案左側的龍頭座椅,含眼斂眉地,像在打禪,讓人抓不著情緒。羅氏家族的另一名「護衛男兒」羅悅,筆直站在老傢伙斜後方,帶笑似地臉容如同他的名,在此刻看起來是那麼地幸災樂禍。
祭元祠從女子身旁走過,沒看一眼,逕自在邊位落坐。
「誰准你坐──」老人打破沈歉,闐黑的眸子相當嚴厲。
「別這麼吝於『賜座』嘛,曾祖父──」祭元祠攤掌,蹺起二郎腿,俊顏微微朝上偏斜。「這個時間,正常人可都是躺著的。」
「元祠少爺……」您別再捊虎鬚了!羅懇走到他身旁,壓低的嗓音從牙縫擠出。
「小子,你很得意──再這麼吊兒郎當下去,總有一天,我這曾祖父會被你氣得躺著!」老人道,端起茶碗,掀蓋啜飲。
「饒了我吧,曾祖父──」祭元祠垂首低笑,長指揉捏著高挺的鼻樑。「您怎麼這麼說呢,這可是相當嚴重的指控。」
「指控?!」老人用力地放下茶碗,瓷碗蓋跳了一下,發出鏘地聲響。「你還怕人指控!」隱藏在鬍鬚之中的嘴角充滿怒意地朝下抿緊,視線不近人情似地掠過地上的女子。「你倒給我解釋清楚這女娃怎麼回事?」
祭元祠抬眸對上老人,俊顏有種假意的困惑。「很抱歉,曾祖父,元祠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實在難以看出這個女娃──哦,不,」哼地笑了一聲,繼續道:「應該說是這名美麗的女士──怎麼回事?」
「你在外面立下的風流債,還問怎麼回事!」老人的怒火早已悶燒多時了,只等一個訊號發作。
祭元祠站起身,拉平睡袍下襬,昂著俊顏,單眼瞇細,另一眼斜睨羅悅。「是你帶回的?」
「是的,元祠少爺。」羅悅承認得很乾脆。
「很好。」祭元祠挑一下唇角,視線轉向老人。「既然是羅悅帶回來的人,曾祖父有疑惑何不直接問他呢?」
老人大掌一拍,怒氣衝天似地站了起來。
「老太──」羅懇、羅悅異口同聲。
「您別動怒。」羅悅適時打圓場。「先讓元祠少爺看清女士的長相,好好回想回想。」
祭元祠撇一下唇,直接了當的說:「我不認識這女的!」
「你不認識,誰認識!」老人惱怒地瞪住祭元祠。
「冠禮堂哥嘍!」事不關己的語氣,祭元祠轉身瞟了女子一眼。「我肯定這位女士,找的是『祭冠禮』。」
「當然肯定!」老人的嗓音僵硬起來。「這種低級趣味,你樂此不疲!」這個不肖曾孫自命風流,頂著堂手足名號在外拈花惹草,已非第一次!
「別這麼說嘛,曾祖父,您提的,可是藝術呀──」祭元祠乾笑兩聲,長腿開始走動,得意生風的步態像個模特兒。「想想堂哥們個個為您的『祭氏王國』,被工作熏染得忘了樂趣,活像機器人,我總得為他們繁忙的日子增添些『生活創意』啊。可我倒還沒這麼幫過冠禮堂哥,幸好您提醒了。」呵……
祭元祠樂得站定在老人眼前,眾多堂手足裡,他是最小,也是最閒的,沒責沒任,不用工作,曾祖父縱容他,兄長們沒一個計較。但也許是劣根性未泯吧,家人們對他越是好,他越是執拗,就想破壞這樣的美好,真奇怪!
老人氣得吹鬍子。「你嘴硬嗯!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老人坐回椅座,命令:「羅悅把那女娃拉起來,教這不肖子看看是不是他惹的!」
羅悅恭敬地應聲,行至女子旁邊,蹲低高大的身子,將伏地的女子扳起。一聲讚歎似的抽氣聲自羅懇喉嚨裡傳出。
「她是個美人兒,元祠少爺──」大掌托住女子昏迷的絕色容顏,羅悅滿臉微笑地對著祭元祠。
「不用你說我也看得出來。」祭元祠回以同樣的微笑,眼神遊移到女子明顯隆起的肚腹,頗為驚訝似地睜大一下狹長的雙眸。「哦!是個『准媽媽』」嘍!」誇張的語氣,不無揶揄。「曾祖父,您還是趕快選個好日子,讓冠禮堂哥為我這未來堂『正名』吧!您要當『高祖父』了呢,」
「我沒那麼好命!」老人臉色鐵青,氣炸了。
「曾祖父真無情呀,這好歹是冠禮堂哥的……」
「我不這麼認為,元祠少爺!」羅悅打斷祭元祠的嗓音。「我想這位女士要找的『祭冠禮』並非是『真正』的祭冠禮,您說是嗎?」
羅悅是在台灣的祭家飯店遇見女子的,當時,女子逢人便請托找「祭冠禮」。羅悅的主子──祭冠禮,是祭氏家族的長曾孫,沉穩內斂,行事低調,從無緋聞。在祭家與祭冠禮性格全然相反的、並且曾讓手足為自己背過風流「黑鍋」的祭元祠,成了女子口中「祭冠禮」的頭號嫌疑犯。為了主子的名聲,羅悅私下將女子帶回海島,讓老太爺處理這事。
「哦?!」祭元祠挑眉,聲調依然悠哉。「這麼說,你認為──你的主子也需要我來為他增添『生活創意』嗯?!好,我會記得。畢竟我所享用的,都是堂哥們血汗累積的成果。我總得飲水思源──」
「祭元祠!你鬧得還不夠!女人挺著肚子找上門,你還給我裝瘋癲!」老人大聲斥喝。「你很高興你打娘胎帶來的怪病,讓你不用為家族辛勞效力,讓你每個兄長甘願為你犯的錯頂罪!你得意的很嗯?你是太閒了!你!」
「老太爺!」羅懇驚聲道,似乎老人說了不該說的話。
一旁的羅悅臉色沉了下來。老大爺的話是說沖了,但──畢竟,元祠少爺受過太多偏袒與縱容。
祭元祠沉默著,晦暗不明的眸光,彷彿醞釀著某種危險氣質。好一會兒──
「是啊,我就是有病,才成為持權份子──您也這樣對我,不是嗎,哈……」他狂狷地大笑,轉身離開家譜室。
第三章
無論祭元祠行為如何失當,老太爺從未動用「祭氏家法」──那條又硬又紮實,稱為「龍鬚」的利鞭懲罰他。老太爺總是先屈服,帶著怒氣離島巡視產業去。
直升機擾亂午後的高原風向,從主宅飛昇,慢慢融入雲霧中,捲開一片淨藍的漩渦。羅心仰望著,透亮的天空,像是海洋倒掛在頭上,老太爺的銀白色座機神秘地閃忽,盤桓,而至消失。雲霧又隨風聚集、飄動,覆蓋整座高原,縹縹緲緲如仙境。一股涼意鑽入衣內,裙襬如水母般膨起,羅心拉緊衣襟,快步登上長梯的最高階。
棧道似,高築的迴廊,連接每一位祭家人房室外的露台,直竄巨型石柱與主宅外牆之間,一盞盞仿古壁燈散發東方情調。光線很薄弱,待太陽西下後,才會真正亮起。到時,這環繞主宅的空中過道,就像穿行雲層的金色巨龍人寸護著祭家人。
祭家富有濃厚的傳奇色彩,連建物也保留遠古的神秘,處處可見龍形浮雕,橫亙屋簷、蜿蜓柱頭。他們的始祖是乘龍降臨在這座海島的天神,因此老太爺格外重視敬天法祖。龍成了祭家圖騰,先人的神格特性,傳承在後嗣的骨血裡,所以祭家人個個卓絕非凡,總是狂傲地站在雲端俯視人間。
「你站那麼高做啥?」羅心的腳步靜止於祭元祠房室外。
祭元祠瞇著眼,胳膊伸展,雙腳立在露台圍牆上。流線型的白絲襯衫,衣襬沒扎、外翻蓋住褲腰,一件筆挺合身的長褲,使他原就高大的身材更顯修長。雲海如被撕扯的棉絮,舒舒緩緩漫升至露台,在他背後張掛一對翅膀──
他就要飛走了!羅心被這念頭嚇了一跳。
「很危險!你快下來!」焦急的嗓音騰冒出來。
祭元祠屏住呼吸,舉直雙臂,十指交握,手心上翻,使力拉提,伸懶腰,整個身子往外傾斜,幾乎要摔出去了。
羅心倒抽口氣,不由自主地驚叫。「元祠!」
祭元祠俐落地跳下,站定在她眼前。「怕我摔死呀?!」唇角動了動,大掌覆著她的後腦勺,低垂俊美的容貌對著她。
羅心望進他似笑非笑的眸底,閉一下美眸,平息被挑起的緊張情緒。
他一笑,大掌順著她披垂於肩背的長髮滑動,似在安撫。「別擔心,我體內可是流著『天神』的血液呢,緊要關頭,會升天的──要不,祭家『那條龍』總會現形救主吧!」話語卻充滿譏諷。無論是故事或真實,他從來不相信任何家族傳統,甚至拿來當笑話,輕慢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