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葉小嵐
時雨掩住嘴,及時制止了她的哈哈大笑。她不相信,但……啊,她還以為她是唯一會天馬行空幻想一些美好事物的人呢。
「太好了,亞瑟。」她順著它自編的溫暖情節接答,「你父母"看"起來很寵愛孩子,你一定有很多兄弟姊妹吧?」
正好相反。我是獨子。我父母愛孩子,並不寵溺孩子。事實上幼年時,他們對我管教非常嚴格。
時雨想著她有雙親卻等於沒有的孤單童年。
「但是即使父母管教嚴格,也是種幸福不是嗎?」
你呢,Vic?你父母必定很疼愛你吧?
眼淚突然模糊了時雨的視線。不管亞瑟後來如何叫喚,她都不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當她晚上回到家,拇指如常興奮地奔過來迎接她,她只懶洋洋地說:「嗨,拇指。」而不是如她慣常的一開門就高興地大喊,「夥伴們,我回來了!」
「嗨,博士。」放下皮包,她向站在書架上的貓頭鷹揮揮手,沒看見它又把一本打開的書內的一頁抓破了。
時雨無精打彩地坐進一張搖椅,望著亞男叫它為「破銅爛鐵窩」的家。
這種位於台北老社區的老房子,是時雨的父親早年任公職時的宿舍。她小學三年級時,父母離了婚,母親帶她回嘉義娘家。
兩年後母親再嫁,時雨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們在她升國中那年相繼去世,母親把她接了去,那時母親已有了個小寶寶,繼父對她無所謂好不好,總是客客氣氣的就是了,好像時雨是個寄居在他家裹的客人。
母親呢,時雨也不知道她們之間的隔閡是什麼,似乎時雨是她過去婚姻的產物,一個失敗的婚姻,現在她有了個新的家、新的生活,和她第二任丈夫也生了孩子,時雨算是她不能不、也不得不表示點心意的責任吧?
時雨還記得母親去接她時說的話。
「你姑姑、姑丈他們都忙,孩子又多,你來和我住好了,不過多雙筷子、多個碗而已。」
有段時間,時雨照鏡子時會盯著自己看,看她長得比較像筷子,還是像碗。她想也許她比較像筷子,因為她從小就瘦巴巴的,像根竹竿。發育以前,她的體型扁扁平平的,還有同學謔笑她是洗衣板。
後來她考上政大,隻身北上。大二時,收到母親轉寄來父親給她的信,她開始偶爾回去探望他。他和母親離婚不到半年就再娶了,時雨很少和繼母說話,主要是繼母看她時不把她看做父親的女兒,而是一個和他前妻有關係的人。她常常懷疑時雨每次回來都背著她,代他前妻和他互通訊息,那份敵意不言可喻。
大三時,父親患了肝病,時雨拗不過病得面黃肌瘦的父親的要求,由學校附近租的學生宿舍搬回家,說是幫著繼母照料父親,其實是他臥病在床期間,繼母幾乎不大理他,她怕被傳染。
當父親的肝病拖了一年多末見好轉,且病況更形嚴重,整個人像脫水了似的,一副去死不遠的樣子,有一天繼母忽然不見了,還帶走了不少值錢的東西。
她父親經此一打擊,不知怎地反倒生出一股意志力和生命力,身體漸漸康復了。那時時雨方知父親防著繼母好些時候了,他藏著-本存放他退休金的存摺,每當繼母問起,他總說治病用光了。
「他後來便帶著那些錢離開台北,和一個朋友合夥,到梨山種水果去了。」
時雨的雙手停在鍵盤上,看著螢幕上她打的字,她簡單又似複雜的故事。她本來只是坐在起居室回想,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走進原來是客房,被她改成書房兼工作室的房間。
坐在電腦前的那一刻,她想著的是亞瑟。那一刻,她多麼希望它不只是電腦。她希望亞瑟是個真正的人,一個她無需顧慮和顧忌,可以盡情傾訴的朋友,一個異性朋友,而不論她的外表、行為如何,這個異性朋友都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她,他會給予她瞭解和關懷,不是同情或憐憫。
此刻,看著她在電腦上寫出自己的故事,她隱藏在內心的隱私,時雨忽然明白,對她而言,亞瑟已不再只是一台電腦,它是她真正的朋友,比真正的人還要深而近的觸及她藏而不露的感情世界。
因此白天在辦公室裹,當他問及她的父母,她無法作答。她害怕這個已被她擬人化的電腦朋友,會像從前那些人一般嘲笑地。雖然她沒有怪過他們,他們和她一樣,都還只是孩子。
儘管母親和繼父那邊的鄰居小孩,有人叫她拖油瓶,學校襄的同學多半嘲笑的是她呆呆笨笨的外表,可是亞瑟看不到她的外表呀,他也不知道她的事情。
自中午中斷和亞瑟的談話至今,時雨首次釋然安心的露出笑容。
「看樣子我長到這麼大,還是呆呆笨笨的,是嗎?」她向站在電腦後面窗台上的陶罐上的貓頭鷹說。
「咕。」
拇指趴在電腦旁邊的工作台上打盹,這時懶洋洋地斜抬一下腦袋。
「我明天中午該向亞瑟道歉,對不對?」她問拇指,笑著拍拍它。「我希望它不會生我的氣。哎,如果它現在在這,我現在就向它道歉。啊,真希望亞瑟和你們一樣,也和我住在一起,這樣我們就多一個伴了,不是很棒嗎?」
時雨說著時,瞥向她工作台上的電腦,然後轉向拇指,一愕,又轉回來盯著電腦。
那麼你現在是一個人住了?
「哦,老天。」像第一次看到亞瑟在螢幕上回答她的自言自語,時雨吃驚地用手指壓住嘴唇,不過這次她坐直在椅子上,沒有跌下去。
「啊,上帝!」她大聲吸一口氣,聲音是又錯愕,又訝異,又欣喜。
「咕。」
「汪。」
「博士,拇指,是亞瑟!它真的來了!你們看!」她大叫。
拇指晃到電腦前面來,仰著頭看螢幕。貓頭鷹飛過來,降落在電腦上,螢幕立刻嘶嘶作響,畫面上出現了一些不規則的線條。
「呀,博士,你不能待在這,亞瑟對鳥禽過敏的。」時雨驚慌地喊,拍拍她的肩。「到這來,博士,在這看得比較清楚。」
「咕咕。」貓頭鷹似乎不以為然,但聽話的飛了過來,站在她肩上,伸著脖子。
畫面恢復穩定了,亞瑟問的話仍在原處,並且在下面又多了一行字。
Vic?你收得到我的訊息嗎?請回答。
「收到了,亞瑟。」時雨的手指輕快地打著鍵盤上的字鍵。「你怎麼會到這來的?」
她問得好像它會走路,走到她家來了似的。時雨自己啞然失笑。
又打道,「對不起,亞瑟。我是說……哦,我很高興你在這。我正在想你。我一整天、整晚都在想你。」
她等了一會兒,亞瑟的回答才在畫面上顯現。
我也想念你,Vic。
時雨閉一下眼睛,想像一個溫柔無比的男人聲音在對她低語。
我還以為你不再和我說話了。
「怎麼會呢?」
我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是嗎?
時雨回答前停頓了一下。
「不,亞瑟,是我不該……我太孩子氣了。」
你小時候是這樣嗎?
「怎樣?」
當別人問了你不想回答的問題,你就走開,保持沉默?
時雨想了一下。好像真是這樣呢!
「別人不大容易瞭解我。」她只想到這個解釋。
走開或沉默不能幫助別人來瞭解你,Vic。除非你不要別人太瞭解你。不,不要走開,Vic。
有那麼一剎那時間,她內心的確浮上了這個本能直覺反應。但它如何知道的?
「我沒走,亞瑟。」她的指尖溫柔地在字鍵上移動,然後,猶豫地,她間,「亞瑟,你看得見我嗎?」
老天,但願我能。
她釋然的笑了。
「我好高興,亞瑟。」
因為我看不見你?
「哦,不是。我很高興我在家也可以和你說話,這樣自由自在多了。」
你在辨公室不方便嗎?我以為你是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和我聊天。
「我是啊,但四周仍有一些人在。和你談天時,我常常開心得忘了形笑出聲來,他們看我的眼光好像我快瘋了。亞男以為我工作壓力太大,精神失調,好幾次要我申請休年假。」
亞男是誰?
「我的好朋友。」
他很關心你。他是你男朋友嗎?
貓頭鷹和小狗納悶地看著她對著電腦大笑。
「亞男是She,不是He。」
哦。
嗯,我很高興我能令你開心,Vic。
「你知道嗎?我剛剛還在跟博士和拇指說,如果你也和我們住在一起,不知有多好呢!」
貓頭鷹和狗從沒見時雨這麼快樂過,她常常對它們嘀嘀咕咕說個不停,或自言自語自得其樂,但今天地是第一次回家來一句話也不說,然後打了好一會兒電腦。它們等了半天,她好不容易恢復正常開始和它們說話了,這會兒卻對著電腦畫面咯咯笑,它們的腦袋不解的在她和電腦間轉來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