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葉雯
英文裡藍色的另一層意義代表憂鬱。我每每總看些帶點悲調的故事,懷義嫌那些故事抹灰了青春的色調,只令人更加頹喪,每次見我在看那類的電影、電視影片不管什麼,都叫它做頹廢的藍調,算是對我的僻好不以為然。
我倒了一杯水,自顧喝著。
「你自己不愛看就算了,做什麼管這麼多。」
「怎麼能不管!再不管,你啊,成天看這些東西,看都要看老了!」說著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不看這些東西也是要老的。既然都會老,倒不如多順著自己的心。」
懷義不作聲,只是盯著我瞧。閔家每個人都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輕易地看穿每個自信薄弱的靈魂。
「不順心?」他問。
我搖頭,無意在這件事多作停留。我問他:
「今晚回去嗎?」
這次換他搖頭:
「不!今晚打算住在這裡了。二嬸睡了吧?」
我又搖頭。「沒有。媽咪還沒有回來,最近公司事忙,總得忙到很晚很晚才回家。」
天知道媽咪到底在忙些什麼。忙約會我想才是真的。我實在是厭倦了對媽咪的晚歸再做任何解釋,卻沒有人瞭解我心裡的疲憊。
我無意再多談任何事,轉頭向懷義輕輕一笑說:
「很晚了,早點睡吧!要睡這裡還是客房?」
「你好像很不願意和我多說.總是將我的話題岔開。」懷義雙手抱胸,背抵著沙發:
「很討厭我嗎?」
「怎麼會?」我對地板說:
「我只是覺得很累。再說,清淡誤國,談再多也全是些無濟於事的瑣碎。」
「是嗎?」他輕輕環住我的肩膀:
「真的希望是這樣。你總是那麼冷淡。天知道我多麼希望我們不是堂兄妹!」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有種遺憾。
我直視著他,心裡有種明白了:
「可是我們是堂兄妹。」
他歎口氣:
「你真的不明白?」
「明白又怎樣?明白也改變不了事實,只是自尋煩惱。」
「自尋煩惱?」他喃喃自語:
「也許吧!我是在自尋煩惱。」
「睡吧!」我歎口氣:
「想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他愣得地看著我,突然將我擁入懷裡。我任由他擁抱,並不掙扎。他很快就放開我,雙手小心翼翼地撫觸我的臉頰,眼眸流轉的儘是落寞哀傷。
我別過頭,不忍接觸他的眼光。他再輕輕擁我入懷,然後拿起背包,開門離開。他下樓遠去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格外令人心悸。
4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丟下李後主詞集,坐在窗台上,窗簾隨風飄呀飄呀,我的頭髮也隨風張揚。
如果我是李後主,如果我被幽禁在這寂寞的高台上,如果我眼睛所望的,是我美麗無限的江山,我難過的,是不是僅止於這樣的幽歎?不知道!那太渺茫了。這樣的好天好地,這樣的風和日麗,即便掌握在手裡,也不過如夢似的迷茫。
好夢由來最易醒。這樣的日子,也讓我覺得寂寞最深。每個人各有歸屬,而我呢?我的歸屬在那裡?媽咪虛無縹緲的母愛?還是這一幢空蕩蕩的屋影?
聖誕節快到了,這一年已接近尾聲;走在街上,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那從來不是屬於我的空氣,我覺得自己好似這個世紀裡一組游離的靈魂。
我歎了口氣,關上窗,很快就遊蕩在繁華大街上。在人群裡還是寂寞的,可是,這樣美好的日子,我怕一個人關在迷漫著古世紀幽暗光影的家裡,那會令我傷感,關於歲月和年代的。
我從早上遊蕩到下午,又從下午閉晃到黃昏,才在一家小吃店落腳歇息。才坐定,就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剎時我有點恍惚,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年代傳來,低低地呼喚,意圖震憾我記憶裡每份思維。
「閔懷椿!果然是你!我遠遠看就像是你!」
我抬頭,林先生筆直站在我的桌前。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
「我不在這裡要在那裡?」他拉開椅子,在桌子一邊坐下:
「這裡是A大的活動周邊區。」
原來是這樣。我東蕩西晃的,自己都不曉得到了那裡。
服務生過來招呼,我隨便要了碗麵,林先生則慎重的點了幾樣東西,十分符合他的個性,做什麼事都一板正經,絲毫也不馬虎,連吃也不例外。
「難怪你這麼蒼白。人哪,要懂得愛惜自己,」他端正坐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我:
「沒有強健的體魄,是無法擔當重大的責任。」
每件事他都有他的道理,我也懶得跟他爭辯。
「有件事本來下次上課時要告訴你的,」他說:
「今天剛巧碰到就先告訴你了。」
「什麼事?」
「是這樣的,」他接過服務生端來的東西:
「我得開始準備期末報告和論文,恐怕抽不出時間再幫你複習功課,所以,你的家教我想這個月底就結束。」
「你是說,你不教了?」
他點頭。
「那我怎麼辦?下個月就要期末考了,這下子我准完蛋。」
「沒有那麼嚴重,其實你的理解力不錯,多練習做題目就可以了。數學沒有你想像那麼困難,你純粹是心理因素作祟才會這麼淒慘。」
我看著他。這個人,連吃飯都很有次序,從蔬菜到魚而肉類,沒見他錯置過。
「你準備怎麼跟我媽咪講?」我問。
「當然照實講,」他抬頭訝異地看著我:
「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我不說話了。這個人,做什麼事都那麼理直氣壯,我真懷疑他有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
我呆瞪著桌子,一碗麵擺在面前動也沒動。然後我朝門外看去,意外發現門口有個人正朝我看來。那個人對我招招手。我跟林先生說要先離開,他堅持幫我付帳,我也就由他。
走出小店門口,勞勃瑞福笑容可掬地等在那兒。他上前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冬天夜色落得快,昏黃的簾幕,一下子就染遍低闊的天空。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問他。
「我就住在這府近。」他笑看著我;「走到這裡,隨意一瞥,就看見你閃閃發亮坐在燈光下。」
「哦?倒是第一次聽說肉做的東西也會發亮。」
「嘿!你很不友善!誰惹你了?」他停下腳步,放開握住我的手,親切地撥亂我的頭髮。
他這個動作總是讓我意亂情迷。「沒有人惹我。」
「是嗎?那個是誰?」
「那個人?」
「裝迷糊!在你身旁吃飯那個人。」
「你說林先生?」我倒真沒想到他:
「他是我家教老師。他剛跟我說不再教我了。」
「難怪你這麼不友善!——有沒有好好唸書?」
「你不覺得你管太多了?」我的口氣微漾著一絲冰冷。
他將我拉近身前,俯視著我:
「你不喜歡有人管你?討厭我太多管閒事?」
「管那麼多,對你有什麼好處?」我不禁想起懷義,唉!
「至少表示,」他將我拉得更近,幾乎是貼在他懷裡:
「有人關心你。」
「雞婆!」我靠著他,低聲笑罵。這時節,已涼天氣未寒時。
他帶我到上次那一家餐廳,我還是吃同樣的火腿蛋炒飯,前廳傳來的也還是那首「沉默之聲」。
「你怎麼會來教書?」我問他。
他喝了一口水,微揚著頭:
「教書有什麼不好?」
「沒什麼不好,我只是好奇。」
「小孩子,好奇心不要太強!」
「是嗎?」我吞了一口飯,又問:
「你結婚了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放聲大笑:
「天啊!你還有什麼更慌謬的問題,一起說吧!」
我覺得有點委屈,但還是說出心裡一些莫名其妙的疑問。
「你知道,你是個很神秘的人。」我特意加重「神秘」二字,「大家都猜不透你是什麼樣的人——唉!算了!」
「怎麼不說了?」他笑問。
「沒什麼好說的,那些傳言——」我搖搖頭,笑了笑。
隔兩、三桌的距離,有個裝扮入時,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一直朝我們的方向凝視。剛開始我並不在意,直到她朝我們的位置走來。
她走近身,果然是個漂亮迷人的女人。
她朝向我們,應該是對勞勃瑞福說:
「我可以坐下嗎?」
我看見勞勃瑞福乍聽見這句話時,臉色微變,等他看清楚來人時,明顯得更為蒼白。
那女人一告近,四周就飄散著幽雅的清香。我一眼就看出她和媽咪是同一型的,只不過,她少了媽咪那種冷淡,臉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令人深具好感。她對勞勃瑞福柔情地看了一眼。「好久不見,你好嗎?」
勞勃瑞福先是沉默,然後低聲問:
「什麼時候回來的?」
「上個月。問起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她朝我禮貌地微笑,眼波卻是轉向勞勃瑞福。「這位是——」
勞勃瑞福這時彷彿才察覺我的存在,簡單的介紹後,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